咸阳宫的雨,终于落下来了。
雨水顺着黑色的瓦当流淌,在御阶前汇成一道道细流,冲刷着并没有血迹的青石板。
嬴政站在章台宫的廊下,看着这漫天风雨。
赵高捧着一件玄色的大氅,小心翼翼地披在帝王的肩头。
“王上,风凉。”
嬴政没有动。
他的目光穿过重重雨幕,仿佛看到了那座此时此刻,正处于风暴中心的武安侯府。
“赵高。”
“奴婢在。”
“蒙武走了?”
“走了。”赵高的腰弯得很低,“老将军是走回去的,连马车都没坐。随行的十几位老大人,也都各自散了。听说……蒙老将军回府后,就把那身跟了他四十年的甲胄,封进了库房。”
嬴政沉默了片刻。
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面前的栏杆。
“蒙武这把刀,钝了。”
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老了,就会生锈。生了锈,就会顾虑多。顾虑多了,刀就不快了。”
他转过身,向殿内走去。
“既然钝刀已经归鞘,那就把那把最快的刀,放出去吧。”
赵高心头一跳,连忙跟上。
“王上的意思是……”
嬴政走到御案前,提起朱笔,在一卷早已拟好的竹简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那个圈,鲜红如血。
“传诏。”
“武安侯魏哲,‘病’愈。”
“即刻启程,奔赴楚地。”
“赐天子剑,假节钺。”
“凡楚地军政之事,皆由其一言而决,不必请奏。”
嬴政将朱笔扔回笔筒。
“告诉他。”
“朕不想再听到什么‘仁义’,也不想再看到什么‘僵持’。”
“朕只要结果。”
“一个,干干净净的楚国。”
……
两日后。
淮水北岸。
天空阴沉得像一口倒扣的黑锅,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王贲站在辕门外,看着远处那滚滚而来的烟尘。
那是魏哲的亲卫营。
三千玄甲铁骑,像一条黑色的巨蟒,在大地上蜿蜒前行。
没有旗帜招展,没有号角喧天。
只有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如同闷雷,震颤着大地。
“吁——”
队伍在辕门前百步处停下。
魏哲策马而出。
他没有穿甲,依旧是一身黑色的常服,腰间挂着那柄在此前饮过无数鲜血的长剑。
风,吹动他的衣摆。
猎猎作响。
王贲快步迎了上去,单膝跪地。
“末将王贲,恭迎大帅!”
在他身后,数十名秦军将领齐刷刷跪倒。
“恭迎大帅!”
声浪如潮,却盖不住那股从魏哲身上散发出来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魏哲翻身下马。
他走到王贲面前,伸手将他扶起。
“起来。”
他的手很凉,像一块冰。
“这里不是咸阳,不需要这些虚礼。”
魏哲的目光,越过王贲的肩膀,看向远处的淮水。
宽阔的江面上,雾气弥漫。
隐约可见对岸连绵的楚军营寨,像一道道伤疤,横亘在大地上。
“情况如何?”
魏哲一边向中军大帐走去,一边问道。
王贲紧跟其后,语速极快。
“项燕主力二十万,沿淮水布防。这几日,我军按照大帅之前的军令,持续处决楚国俘虏及其家眷,楚军士气确实大受打击。”
“但是……”
王贲顿了顿。
“项燕那老匹夫,治军极严。他斩了三百多名动摇军心的校尉,强行稳住了阵脚。”
“现在,两军隔河对峙。”
“他不出战,只是死守。”
“他是想拖。”
魏哲停下脚步。
他看着脚下湿润的泥土,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拖?”
“他拖得起,楚王负刍拖得起吗?”
“寿春城里的那些孤魂野鬼,拖得起吗?”
他抬起头,看向王贲。
“传令下去。”
“今夜,撤去沿岸的所有防守。”
王贲一惊。
“大帅?撤防?那是把肚皮露给敌人看啊!项燕若趁机渡河……”
“就是要让他渡河。”
魏哲的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不渡河,我怎么杀他?”
“不仅要撤防,还要乱。”
“让后军制造喧哗,假装粮草被烧,军心不稳。”
“再派几个死囚,扮作逃兵,游过淮水去投降。”
“告诉项燕,武安侯在咸阳被王上斥责,剥夺了兵权,如今秦军群龙无首,正在内乱。”
王贲的眼睛亮了。
这是一招险棋。
也是一招毒棋。
项燕现在最怕的,就是魏哲。
如果魏哲“失势”,如果秦军“内乱”,那是项燕唯一的翻盘机会。
哪怕这老狐狸再多疑,在灭国的绝境面前,他也必须赌这一把。
“末将……明白!”
王贲重重一抱拳,转身离去。
魏哲站在原地,看着那滔滔江水。
他缓缓拔出了腰间的长剑。
剑身雪亮,映出他那双毫无波动的眼睛。
“项燕。”
他轻声自语。
“既然来了。”
“就别走了。”
……
深夜。
淮水之上,浓雾锁江。
原本戒备森严的秦军北岸,此刻却显得异常混乱。
火光在营寨深处时隐时现,伴随着嘈杂的叫喊声和战马的嘶鸣。
甚至隐约能听到兵器碰撞的声音。
南岸。
楚军大营。
项燕站在瞭望塔上,手扶着栏杆,死死盯着对岸的动静。
风,把对岸的声音送了过来。
那是惊慌,是混乱。
“大将军!”
一名斥候浑身湿透,跪在塔下。
“刚才抓到的几个秦军逃兵,审出来了!”
“说是咸阳来了特使,斥责武安侯杀戮过重,要夺他的兵权押解回京。”
“武安侯的亲卫不服,和特使带来的禁军打起来了!”
“现在秦军大营乱成一锅粥,粮草也被乱兵点着了!”
项燕的眼中,精光爆射。
他的手,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
这是机会。
这是上天赐给大楚的,最后的一线生机。
但他还在犹豫。
那个魏哲,诡计多端,这会不会是个圈套?
“大将军!机不可失啊!”
身旁的副将急得满头大汗。
“若是等他们平息了内乱,或者换了新的主帅,我们就再也没有渡河的机会了!”
“寿春城里的粮草只够三天了!王上还在等着我们去救啊!”
“大将军!”
众将齐齐跪下。
项燕闭上了眼睛。
他在心中权衡着利弊。
赌,可能是死。
不赌,必死无疑。
“传令。”
猛地睁开眼,项燕的声音变得决绝而沙哑。
“全军,造饭。”
“三更时分,衔枚裹蹄。”
“渡河!”
“劫营!”
……
三更。
月亮被厚厚的云层遮住,天地间一片漆黑。
淮水江面上,无数艘小船、木筏,像一群无声的幽灵,划破了水面的平静。
项燕亲率五万精锐为先锋,借着浓雾的掩护,向北岸摸去。
近了。
更近了。
秦军的营寨就在眼前。
那里火光冲天,人影散乱,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江面上的动静。
“杀!”
船头触岸的一瞬间,项燕拔剑怒吼。
“冲进去!烧了他们的粮草!杀光秦狗!”
“杀——!”
五万楚军精锐,如决堤的洪水,呐喊着冲上了河滩。
他们撞开了营门,砍翻了鹿角。
冲进了秦军的大营。
然而。
冲在最前面的楚军士兵,很快就发现不对劲。
营帐里,没有人。
那些在火光中晃动的人影,竟然全是穿着秦军甲胄的草人。
所谓的“混乱”,所谓的“内斗”,全是假的。
这是一座空营。
一座死营。
“不好!”
项燕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中计了!撤!快撤!”
他嘶声力竭地大吼。
但,晚了。
“咚!咚!咚!”
沉闷的战鼓声,在四面八方骤然响起。
如同巨人的心跳,震得大地颤抖。
原本黑暗的四周,突然亮起了无数火把。
将这片河滩,照得亮如白昼。
早已埋伏多时的秦军,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出现在楚军的周围。
而在正前方。
一座高高的土丘之上。
魏哲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群落入陷阱的猎物。
火光映照着他的脸。
那张脸上,没有丝毫的怜悯。
只有一种,即将开始狩猎的兴奋。
他缓缓举起了手中的长剑。
剑尖,指向那拥挤在河滩上的数万楚军。
“杀。”
只有一个字。
“嗖嗖嗖——”
万箭齐发。
密集的箭雨,如同黑色的暴雨,倾泻而下。
没有任何躲避的空间。
楚军士兵像被收割的麦子一样,成片成片地倒下。
惨叫声,哀嚎声,瞬间响彻夜空。
鲜血,染红了河滩,染红了淮水。
“不要乱!结阵!结阵突围!”
项燕挥舞着长剑,拨打着飞来的箭矢,试图组织起防御。
但在这毁灭性的打击下,楚军的阵型早已崩溃。
人踩人,人挤人。
有的被箭射死,有的被自己人踩死,有的慌不择路跳进江里,被湍急的江水卷走。
箭雨过后。
魏哲放下了长剑。
他看着下方那片修罗场,眼中的红光,越来越盛。
他双腿一夹马腹。
“驾!”
那匹黑色的战马,发出一声长嘶,如离弦之箭,从土丘上冲了下去。
在他身后。
三千亲卫铁骑,拔出马刀,紧紧跟随。
“为了大秦!”
“杀光他们!”
黑色洪流,撞入了混乱的楚军人群中。
杀戮,开始了。
魏哲冲在最前面。
他手中的长剑,化作了一道死亡的光轮。
“噗!”
一名楚军校尉刚举起盾牌,连人带盾,被魏哲一剑劈开。
鲜血喷溅在魏哲的脸上。
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反手一剑。
“刺啦!”
另一名试图偷袭的楚兵,喉咙被割开,捂着脖子倒在地上,发出“嗬嗬”的怪响。
魏哲的马没有停。
他像一把烧红的烙铁,插入了黄油之中。
所过之处,肢体横飞,血肉模糊。
他不需要招式。
在这个战场上,力量和速度就是一切。
劈,砍,刺,挑。
每一个动作,都带走一条生命。
他的剑,很快就卷了刃。
他随手夺过一名楚将的长戈,横扫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