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里,死一样地安静。
扶苏被架走时留下的茶杯,还翻倒在地上。
残茶,像一滩褐色的血。
姚贾的额头上,全是冷汗。
他看着魏哲的背影,那个背影平静得可怕。
仿佛刚才那个逼疯太子,下令屠戮妇孺的人,不是他。
“侯爷。”
姚贾的声音干涩。
“老将军蒙武,在府外求见。”
魏哲正慢条斯理地,用一块白布擦拭着棋子。
黑色的棋子,在他手中,被擦得温润发亮。
像一颗颗浓缩的眼球。
“蒙武?”
魏哲头也没抬。
“他来做什么。”
“他……他带了十几位老将军和彻侯,说是……”
姚贾顿了顿,不敢说下去。
“说要为太子殿下,讨个公道。”
魏哲擦拭棋子的手,停住了。
他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公道?”
他笑了。
“这咸阳城里,还有人敢跟我讲公道。”
他将擦好的棋子,一枚枚放回棋盒。
动作不疾不徐。
那清脆的落子声,像催命的鼓点,敲在姚贾的心上。
“让他们进来。”
魏哲淡淡地说。
“把太子喝过的茶,也给他们上一份。”
姚贾心中一颤。
这是何等的羞辱。
这是在告诉那些老将,你们的地位,和一个被吓破胆的太子,没什么两样。
“喏。”
姚-Jia硬着头皮,转身出去安排。
府门大开。
蒙武一马当先,大步走了进来。
他年近花甲,须发皆白,但腰杆挺得像一杆枪。
一身褪色的旧式铠甲,穿在身上,依旧带着沙场的铁血之气。
他身后,跟着一群同样气息彪悍的老将。
这些人,都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是大秦军功爵制度最坚定的捍卫者。
他们每一个人的眼神,都像刀子一样,刮在周围亲卫的脸上。
魏哲的亲卫,没有一个退缩。
他们手按剑柄,沉默地与这些功勋卓著的老将们对峙。
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
魏哲从厅堂里走了出来。
他换了一身更宽松的黑袍,双手拢在袖中,像一个无害的文士。
可他一出现,蒙武等人带来的那股滔天煞气,就像撞上了一座无形的冰山,瞬间凝滞了。
“蒙老将军。”
魏哲的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微笑。
“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我这府里,正‘养病’,怕是会过了病气给您。”
蒙武看着他。
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燃烧着压抑不住的愤怒。
“魏哲!”
他的声音,像洪钟。
“老夫不跟你拐弯抹角!”
“你可知罪!”
最后四个字,如同炸雷。
跟在蒙武身后的几名老将,齐齐向前一步。
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
气氛,剑拔弩张。
魏哲脸上的笑容,没有变。
“罪?”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敢问老将军,我何罪之有?”
“你囚禁太子,言语逼迫,此为不敬之罪!”
蒙武厉声喝道。
“你滥杀楚国降卒家眷,手段酷烈,有违天和,此为不仁之罪!”
“你视军功为儿戏,视人命为草芥,败坏我大秦军风,此为不义之罪!”
“桩桩件件,皆是取死之道!”
“你,认还是不认!”
魏哲静静地听着。
等蒙武说完,他才慢悠悠地开口。
“说完了?”
他环视了一圈,目光从每一个老将的脸上扫过。
那些能让六国小儿止啼的悍将,在接触到他目光的瞬间,竟都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悸。
那不是杀气。
是一种更可怕的东西。
是一种视万物为刍狗的,绝对的漠然。
“第一。”
魏哲伸出一根手指。
“太子殿下,是奉王上之命,前来探病。如今病看完了,自行回宫,何来囚禁一说?”
“至于言语,我只是与太子殿下,探讨了一下何为真正的‘王道’。”
“难道,我大秦的太子,连这点不同见解都容不下?”
“你!”
一名脾气火爆的老将,气得脸色涨红。
魏哲没有理他,继续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楚国降卒?”
“我怎么不知道,寿春城外,有降卒?”
“王贲将军的军报上写得清清楚楚,只有顽抗到底,被我军尽数斩杀的叛军。”
“至于他们的家眷,私藏叛军,与叛军同罪。”
“我大秦律法,何时规定,不能杀罪犯的家眷了?”
“强词夺理!”
蒙武怒吼。
“你这是在钻律法的空子!”
“空子?”
魏哲笑了。
“老将军,律法,不就是用来钻的吗?”
“它能保护谁,能杀死谁,不取决于律法本身写了什么。”
“而取决于,解释它的人,手里握着的是笔,还是剑。”
“现在,剑在我手里。”
蒙武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他发现,跟眼前这个年轻人讲道理,根本行不通。
他的那套逻辑,是来自地狱的逻辑。
“第三。”
魏哲的目光,变得有些冷。
“你说我,败坏军风?”
他向前走了两步,逼视着蒙武。
“老将军,你告诉我,什么是军风?”
“是你们那套,战前要先礼后兵,优待俘虏,不斩来使的所谓‘古风’?”
“还是我这套,用最短的时间,最少的伤亡,达到最大战果的‘杀伐之道’?”
“我大秦的锐士,不是死在冲锋的路上,就是死在敌人的刀下。”
“他们的命,也是命!”
“我用楚国妇孺的命,换我大秦将士的命,有错吗?”
“我用最残忍的手段,震慑楚人,让他们不敢再抵抗,从而让我军能以最小的代价,拿下整个楚国,有错吗?”
“我让天下人都知道,与大秦为敌的下场,就是家破人亡,断子绝孙,有错吗?”
魏哲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
一句比一句,更像一把刀子,插进这些老将的心里。
他们引以为傲的军人荣誉,在此刻,被魏哲用最冰冷残酷的现实,撕得粉碎。
“你……你这是魔鬼的言论!”
一名老彻侯,指着魏哲,手指都在发抖。
“魔鬼?”
魏哲看着他,忽然笑了。
那笑容,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寒意。
“说得好。”
“战场之上,不对敌人残忍,就是对自己人残忍。”
“我宁愿做一个能带着弟兄们活下来的魔鬼。”
“也不愿做一个,用士兵的尸骨,来堆砌自己所谓‘荣誉’的将军。”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蒙武。
“老将军,你说呢?”
蒙武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这是在戳他的痛处。
当年伐楚,他便是因为心存“仁念”,中了楚军的埋伏,导致数万秦军惨死。
那是他一生的耻辱。
“够了!”
蒙-Wu爆喝一声,打断了魏哲的话。
“魏哲,收起你那套歪理邪说!”
“老夫今日来,不是来与你辩论的!”
“老夫只问你一句!”
“你,是不是要将这条屠戮之道,走到黑?”
魏哲看着他,收起了笑容。
“是。”
他只回答了一个字。
却比任何长篇大论,都更有力量。
整个院子里,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个字里蕴含的,那种不容置疑的决心,震慑住了。
蒙武死死地盯着魏哲,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许久,他惨然一笑。
“好……好一个魏哲。”
“看来,老夫今日,是白来了。”
他转过身,对着身后的人,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