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栖何意
一、再次见到你
家教是刘舒婵在大学时期做过最轻松也最赚钱的兼职,教一个中美混血的小女孩Erica学中文,陪她练钢琴,陪她玩。她家在望京的别墅区,一整片欧式风格的建筑,远远望去,仿佛电影中的法国小镇。刘舒婵从学校过去,先坐地铁再转公交,路上需要一个多小时。
Erica的妈妈叫封晴,是个美丽而苍白的女人,刘舒婵只见过一次。那时是初春,北京的暖气还没有停,封晴裹着Burberry的羊绒披肩坐在落地窗前晒太阳,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见到她来,封晴一句礼貌客气的寒暄都没有,开门见山地说:“我身体不好,Erica又活泼好动,她的中文很糟糕,我也不指望你能教多好,只要不在家里大吵大闹就行了。”
刘舒婵点点头,封晴便径自上楼了。
“女主人脾气有些古怪”,这是介绍她来的学姐提前说过的,但是工资高、技术含量却不高的工作,对她这样一个大学生来说已是难得,她没有不来的理由。
此后她每次来,都是菲佣接待她,封晴再不曾露面。
她跟Erica熟悉起来后,小女孩偶尔也会说,连她自己都很少见到妈妈。比起妈妈,她现在更喜欢舅舅:“我舅舅长得可好看了!”
“有多好看?”刘舒婵逗她。
“有……有……”Erica还说不好中文,换成英文就利索多了,“Heisshglikeastar.(他像明星一样闪耀。)”
那时候她们在一边弹钢琴一边说话,刘舒婵灵光一闪,迅速弹出莫扎特为《一闪一闪亮晶晶》所创作的十二段变奏,正准备扭头问Erica“是这样的吗”,余光却瞥到客厅门口站着一个人。
一个年轻男人,穿浅灰色羊绒大衣,站在春日傍晚的逆光中,手里拿着一束开满黄色小花的枝条,朝她们的方向喊道:“Erica,ehere(过来)!”
小女孩连忙爬下琴凳,咯咯笑着冲进他怀里,飞快地用英语叽叽咕咕跟他说着什么。
刘舒婵始终看不清他的面容,但依旧笑得甜美和善,弹琴的双手没有停下,节奏却已经完全乱了套。
他和小女孩玩闹了好一阵,似乎才注意到她。走向她时,他微微皱眉,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你是新来的家教?”他的声音很好听,比年少时更加沉稳有礼。
“嗯。”她点头,终于在夕暮之光层层的晕染中看清了他的模样,依然是温和的眉眼、雪白的衬衫,自带一身贵气,笑的时候会露出好看的牙齿。Erica说得没错,他就像一颗闪亮的星星。
“你好,我叫封景,是Erica的舅舅。”
“我叫刘舒婵……”
以往她做自我介绍的时候,会再补充一句“婵娟的婵”,但封景没有给她说完的机会。紧接着,他就指出了她弹琴时一些失误的地方,但最后又加上一句:“总体来说,弹得还算不错。”
她愣了一下,知道自己此刻微红了脸,却不知是该说“谢谢”,还是说“抱歉”。而封景已转身向厨房的方向走去,告诉菲佣早点开饭。
时钟指向六点,刘舒婵该回去了。她向Erica说再见,又去跟封景和菲佣打招呼。
“吃完晚饭再走吧。”封景礼节性地挽留她。
“不用了,我得早点儿回学校。”
“那路上小心。”他送她到大门口。
二、我们的初遇
直到走出很远,刘舒婵始终绷紧的后背才放松下来,回头去看,Erica家门口早已没有了人影。这是第一次,封景目送她的背影离开。明明是如此微不足道的一件事,她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就如同她听到介绍兼职的学姐说雇主叫封晴的时候。
封景不认识她,更不记得她,但在很早以前,她就认识他了。
早到什么时候呢?早到刘舒婵刚念初一,入学典礼上,封景作为高二的学生代表发言。那天他穿白衬衫,身姿挺拔,少年清冽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像澄静湖水中投入了一颗石子。后来的很多个夜晚,“大家好,我是高二四班封景”一遍又一遍出现在她的梦里。
也许,是他在球场上一个潇洒的跳跃或一个拉风的过人,让她被阳光闪瞎了眼,被欢呼震聋了耳朵,她的心跳在那一刻停止,从此目光再也离不开他。
抑或是,在摇晃着的公车上,他一脸赧然地挠挠后脑勺,低头轻声向她借一块硬币。灿烂的暮光里,他的笑容被光影分割得明朗而深沉。
……
好感不动声色地累积,慢慢发酵成难以阻挡的感情。
之后,跟所有的暗恋一样,刘舒婵在学校的高考光荣榜榜首看到他的名字,他被北京的高校录取。而她,也朝着他的方向努力,从入学时年级一百名开外的成绩,到考上国内一流的大学。只是,他始终走得很快,她才入校,他已经毕业了。
所以,对刘舒婵来说,再见到封景就像做梦一样,连天边的落日都迟迟不肯落下。
那天之后,她去Erica家,常能见到封景。他在一家金融机构任职,很忙,周末的大部分时间也在工作。
天气暖和起来,她和Erica在花园里讲故事、玩游戏,他则拿着笔记本电脑在一旁工作。开始的时候,刘舒婵很不习惯,封景是真正的主人,她不得不装出十二分的开朗,将自己的才华和亲和力“无意间”展示给他看。
她当然也藏了私心,还想展示些别的。直到有一次,Erica抛起一只玩具熊,不小心砸倒了封景的咖啡杯。幸好咖啡已经喝完,刘舒婵急忙跑过来,准备道歉,他已随手把玩具熊扔回给Erica,继续敲电脑。
她抽出纸巾,正想把桌上那一小片咖啡渍清理掉,就看到他眉间很快地皱了一下:“你挡住阳光了。去陪Erica玩吧,让阿姨来弄。”他的语气中有明显的不耐烦,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看她一眼。
她悬着的一颗心放下来,继而被深深的失落盖过。他工作的时候根本无暇他顾,在她费尽心思又想表现得若无其事的时候,他根本没有看见,更不会在意。
她和他只是雇员和雇主的关系,她在心中默默提醒自己。
三、那意味着客气,意味着疏离
等刘舒婵和封景逐渐熟络起来,已经是夏天了。
那段时间封景工作不忙,有时也会陪着Erica一起玩。他很放纵Erica,她想玩水,他就把菲佣用来浇花的花洒拿给她,让她随便喷??;她想要烧烤,他就买来各种食材在院子里为她做烧烤、开派对。Erica玩得忘乎所以,开心得大喊大叫。
这种时候,二楼封晴的房间就会传来重重的关门声。刘舒婵委婉地跟封景表达过封晴不想Erica吵闹的意思,他挑起眉头朝她笑:“是吗?我姐姐这样说过?没关系的,你不用担心。”
初夏的天气善变,那天刘舒婵正和Erica在院子里玩飞盘,突然下起一阵急雨。她忙拉着Erica回屋里,给Erica讲故事。
刘舒婵原以为这不过是一场阵雨,没想到雨越下越大,直到她要走的时候,仍没有要停的意思。菲佣做好了晚饭,封景说:“一起吃饭吧,吃完我送你回去。”
她这次不再拒绝,只说:“麻烦了。”
吃饭时Erica很安静,倒是封景饶有兴趣地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他问她在什么学校读书,是哪里人。她每回答一个问题,他脸上的笑意就加深一分:“真巧,我们既是老乡,还是校友。”
刘舒婵看着他,也笑得眼睛弯弯的。
是啊,真巧。
他大概不知道,所有的不期而遇,不过是蓄谋已久的结果。
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完全黑下来,雨没有停,反而开始电闪雷鸣。她和封景还在说笑着,突然听到楼上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
她怔在当场,Erica先反应过来,“哇”的一声哭了。
封景脸色微变,一言不发地上楼。
刘舒婵将Erica揽在怀里安抚她,隐约能听到楼上的争吵声,以及玻璃或者陶瓷摔在地上“乒乒乓乓”一连串清脆的响声。
“我害怕。”Erica将头埋进刘舒婵怀中。
她伸出双手,捂住Erica的耳朵:“不怕、不怕,一会儿就没事了。”
楼上又是一阵尖叫,她听到封晴歇斯底里地喊:“你这个伪君子,骗子……我没你这样的弟弟!”
过了很久,楼上才安静下来,雨也停了。封景一脸疲惫地走下楼,头发和衣服都有些凌乱。他长叹一口气,向刘舒婵道歉:“对不起,让你碰到这样的事情,吓着了吧?”
她摇摇头:“我没事,Erica睡着了,你把她抱回房间吧。”
“好,我安顿好她就送你回学校。”
刘舒婵走到玄关处,又折回来,正好碰到出来的封景。
“有药箱吗?你胳膊流血了。”
封景挽起袖子,他的小臂不知被什么划伤了,伤口不深,但在不断往外渗血。
他找来一个医药箱,坐在沙发上。刘舒婵蹲在他面前,用酒精给伤口消毒。他触电般地缩了缩,她轻声道:“别动。”
雨后的夜晚格外安静,静到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她的手指冰凉,但封景的手臂是温热的,她能感觉到有股热意从她的指尖一点点蔓延开来。
送她回去时,他郑重地向她道谢:“我姐姐的精神状况不太好,每次这种时候Erica都很难入睡,今天多亏有你在。”
“你跟我不用这么客气,真的。”
封景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刘舒婵已经下车了。
她不喜欢亲近的人跟她说谢谢,那意味着客气,意味着疏离。
四、舅舅,你喜欢Faye老师吗?
不久后的一个周五,刘舒婵接到封景的电话,想请她帮忙。
“Erica有个同学周六过生日,就在隔壁小区,她妈妈不能出门,我周六公司又有事,希望你能陪她去,可以吗?”
他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更低沉醇厚,她犯了一会儿花痴,直到他又“喂”了一声,才连连答应。
“那就麻烦你早点儿来,生日会结束后,我会去接你们。”
生日会上,小孩子们玩闹了大半天,都玩累了,生日会结束得比预期早。刘舒婵见封景还没来,便牵着Erica慢慢往回走。
她们没走出多远,后面就跟上一辆车,红色的宝马X6,驾驶座的窗户打开,露出一张中年男人的脸,笑眯眯地问她:“你们住哪里呀?我送你们回去吧。”
她对这个男人的印象不好,他在生日会上就跟她搭讪,语言轻浮,问她:“你这么年轻就有孩子啦?”
“我是她的家庭教师,不是她妈妈。”她耐着性子解释,男人却露出一脸意味深长的笑容。
刘舒婵连忙向他摆手:“不用不用,有人来接我们。”
男人上下打量着她,似乎不信,跟在她们身后不肯走。后面的车开始按喇叭,他居然还死皮赖脸地说:“你看,堵车了,你快上车吧。”
刘舒婵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脸涨得通红,拉着Erica一个劲儿地埋头往前走,身后忽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Erica,回家喽!”
她这才停下来,封景从后面跟上,很自然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又牵起Erica的手。
他问她怎么回事,她如实说了。
“这种人渣哪儿都有,下次再遇到,你直接无视他,或者说有男朋友了。”
时间好像定格了,刘舒婵扭头去看他,他却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目光。
路过一家冰激凌店,Erica吵着要吃冰激凌,可封景不同意。
Erica撇着嘴巴,一副快哭了的表情?:“妈妈不让我吃冰激凌,你也不让。你怎么和妈妈一样?”
封景抱起她,哄她说:“只能吃一个小球。”
Erica破涕为笑。
他又问刘舒婵,她学Erica说:“好呀,我也只吃一个球。”
买完后,Erica津津有味地舔着冰激凌走在前面,封景和刘舒婵并排走在后面。
Erica忽然回头用英文说:“我爸爸以前经常给我买冰激凌,在纽约的时候。”
封景没有说话。刘舒婵不知道Erica爸爸的事情,也从没听封景和他姐姐提起过。她想安慰Erica,于是说:“我小时候没有吃过冰激凌,但是有雪糕,我爸爸也常给我买雪糕吃。”
她怕Erica听不懂,又给Erica解释什么叫雪糕。
Erica又说:“可是爸爸不在了。”
刘舒婵说:“我跟你一样,我爸爸也不在了。”
“你知道他们去哪里了吗?”Erica追问。
“他们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在守护着我们。”
小女孩没再说话,牵着她的手,又牵起舅舅的手。
她们的整个对话,封景都没有插话,直到这时,他才问刘舒婵?:“你父亲?”
“出车祸去世了,在我高考结束后。”
“对不起。”
“没事,我现在已经能自食其力了。”
他又说?:“Erica很听你的话,自从你来后,她比以前乖多了。”
她想了想说:“可能是因为我从来没有以大人的身份跟她说话,我们更像朋友。”
“总之,非常谢谢你,如果有需要帮助的,一定要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