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裁星落屿(1 / 2)

文/陵阳

一、谎言与采访

沈愿和陆屿的故事从一个谎言开始。

十七岁的沈愿其实不怎么像十七岁的少女,她高挑细瘦,脸颊苍白,又因为油烟而泛着油光,可是五官还是好看的,“手抓饼西施”的称呼渐渐就在学校里流传开了。

可陆屿不同。

他那时候长相俊逸,阳光活泼,是每个少女的回忆里都该有的那种男生,干净讨喜,倒骑在椅子上和女孩开玩笑,惹得一片娇嗔。

陆屿所在的新闻社每周一出采访任务,社长指着PPT挨个派发工作,轮到陆屿的,就是采访沈愿的活儿。陆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下晚自习就去找了沈愿。

他说明了来意,可沈愿忙得脚不沾地,趁翻饼的间隙问他:“你找我干吗?”

“我想给你做个采访。”他重复一遍。

“什么?”沈愿停下手,不可置信的口气。

“我说真的。你看你长得这么好看,我们校报再给你一登,你肯定收入大涨。”陆屿嘴甜,给她画饼。

沈愿把饼装给顾客,又磕开个蛋,对他画的收入大涨的饼有点心动,她正愁她弟的学费。

“那你晚点再来吧,等我忙过这一阵。”她松口了。

陆屿没走,自来熟地在她的小摊里找出小凳,还帮忙招呼了一会儿同学。等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沈愿把锅铲一放,活动起站得发麻的脚。陆屿甚有眼力见地推过凳子,找出采访稿,正儿八经地咳嗽一声:“咱们开始啊!”

沈愿“嗯”了一声,低着头给自己按腿。

陆屿问的问题都很简单,沈愿眼也不眨,编简历编得飞快。问完之后,陆屿对这个年方二十二,学历A大本科却自主创业的姐姐顿生敬意。

“姐姐,你干这个挣钱吗?”他收好采访稿,套近乎。

“挣啊,发家就靠这手抓饼小车了。”沈愿逗他。

陆屿听到她那句月入过万时眼睛发亮,一万块对高中生来说简直是难以想象的巨款,这辆手抓饼小车在他眼中突然闪闪发亮起来。他绕着车端详了一圈,满脸羡慕地说:“我也想挣钱。”

沈愿看着他干净的校服、臭美的刘海、干干净净而没有茧子的手,摇摇头站起来收拾摊子:“那你想吧。”

她三言两语把这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高中生打发走了,陆屿走时还频频回头,恋恋不舍,手里拿着她给他做的低配手抓饼,有蛋有菜,没肉没肠。

校门口远远走出来个人影,有点驼背,看见这个唯一亮着灯的小摊后加快了脚步。沈愿从保温箱里摸出一个还温热着的高配手抓饼递过去。沈谕狼吞虎咽地吃了,把书包挂在车把上。沈愿拍拍他的肩膀,说:“回家吧。”

姐弟俩推着熄灯的小摊,慢慢地也走进了沉寂的夜里。

二、我嫉妒你

之后陆屿变成了她的常客,早中晚顿顿不落,下了晚自习还要在她那里打着帮忙的名义添乱,被赶了才不情不愿地离开。

沈愿开始还问问报纸的事,可陆屿的岔简直打到了天边,她也就不问了。

她其实不大喜欢陆屿,一是他话多,总和她唠叨自己的平生理想,愤世嫉俗地说读书顶个屁用,不如去赚钱。

他和沈愿不同,沈愿被迫放弃读书出来打工,而他能够坐在课堂里,衣食无忧,却在她面前大放厥词。虽说她也不怎么喜欢读书,可听见这种话,还是想在心里翻白眼。

这就是第二点了。

她对陆屿的天真有种隐秘而恶毒的嫉妒,因此总泼他冷水,在他高歌理想时见缝插针地埋汰他的四体不勤。她有时说得尖锐,说完又觉得后悔。

可陆屿只摸摸鼻子,笑着说:“你说的也有道理。”过一会儿又补上一句,“可我还是不想读书。”

沈愿放下手里的事情问他:“坐在教室里发呆也比在这儿干活好啊,你怎么这么拧呢?”

陆屿就笑:“可是我还是更喜欢在这儿啊,不然我总跑来干吗?”

他们就这么熟悉起来,沈愿把小心思妥帖收好,渐渐地期待起陆屿每日的到来,连着他那些天真而幼稚的理想都变得顺耳不少。

倒是她,那些囿于面子的谎言,在频繁的接触里岌岌可危。

陆屿逃课,无处可去的时候就来她这儿打发时间,为防她念叨还会拿本作业。沈愿倚着摊子,笨拙地玩他的手机。陆屿对着作业发呆几秒,转头问她:“你看这个怎么写?”

“什么?”她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手机上移开,作业本上的物理大题有些眼熟,“不会”俩字卡在嗓子眼,又想起自己A大的人设,她只好硬着头皮看两眼,可还是不会。

“你不是A大学霸吗?”陆屿好奇。

“我学的中文系啊!”她理直气壮。

“好吧。”陆屿就笑,他的眉眼在暧昧的夜色里有种飞扬的少年气,亮得让沈愿挪不开眼。

或许是她的沉默太过明显,陆屿托着脸冲她眨眨眼,压低声音装深沉:“发什么呆呢,终于看出我的英俊潇洒了?”

沈愿的心猛地一跳?:“走开,就看你挺爱笑的。”她随便找了个借口。

“爱笑有什么不好。”他伸手扯扯沈愿的脸颊,笑眼一弯,眼尾挑起些青涩的温柔,“倒是你,挺不爱笑的。笑一笑,十年少啊!”

沈愿白他一眼,拍开他的手。

陆屿的手机进来了条消息,他一个激灵,劈手抢过了手机。

沈愿没明白陆屿突如其来的粗鲁是怎么回事,他把手机捧在手里,嘴角残存的笑意像被水浸透的墨渍,渐渐化开了。

陆屿盯着消息看了很久,良久后才压抑地吐出一口气,说:“我走啦。”

“啊?”沈愿没转过弯来,看着陆屿拎起书包,他走出两步,背影萧索地道:“其实今天是我生日,跟我说句生日快乐呗。”

沈愿大脑空白地遂了他的愿,等反应过来是不是应该送他点什么时,他已经走了。她看着陆屿走的方向,想起那条消息,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儿。

短信就一句话:爸爸出差几天,你回家记得锁门,妈妈睡了。

备注仨字,是个人名。

她终于迟钝地意识到陆屿可能没她想象的那么天真幼稚。

她胡思乱想起来,身后新开的快餐店老板出来跟她打招呼,不满地说她在这儿有些碍事。她敷衍了几句,没当回事,等到弟弟放学,就和弟弟一起回家了。

三、“你别讨厌你自己,我觉得你很好呀。”

她想了一晚,还是觉得昨晚的陆屿看着有点伤心,思来想去,自己能做的只有改善一下陆屿的伙食,因此特地早起给他做了便当,还少女心发作,弄了小章鱼香肠。

她没给男生送过东西,一上午都心跳很快,思索措辞,中午左顾右盼地在顾客里找陆屿的身影,可不仅没找着,还收错了钱。

他中午没来,说实话,沈愿有点失落。

下午放学,她没盼到陆屿,倒是快餐店老板站在摊子前,凶神恶煞地嫌她挡道。她慌乱地把便当塞进小车,硬着头皮与男人交涉许久。

“要么给钱,要么滚!我租这个店面不是为了看你挡道的!”老板呸地吐了口痰,顺手拿了根烤肠,心满意足地走了。

沈愿愣愣地盯着那坨灰白的黏液,觉得累得要命,难过的情绪顺着神经一点点蔓延到全身。鼻尖发酸,眼眶通红,沈愿捏住鼻子,眼泪却掉了下来。

七百元的摊位费,沈愿能想到的唯一方法是高利贷。

她泪眼模糊地想,她与陆屿都是十七岁,为什么她就必须这样呢?

她哭得太过投入,连陆屿走到面前也不知道,直到他出声,她才愣愣地抬头。

陆屿跑得很急,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气,白气氤氲,模糊了他的表情,眼睛里溢出的心疼刺伤了沈愿。

“你怎么来了?”沈愿手忙脚乱地擦眼泪,声音还哽咽着。

陆屿喘匀了气,望着沈愿哭花了的脸,抿了抿嘴,伸手替她擦去腮边的泪水,又扯扯她的嘴角:“……笑一个呗。”

沈愿别过头,没说话。

陆屿的校服干净整洁,总是被他扔在地上的书包是某个眼熟的名牌的,他的脸上写满不知世事的少年气,这样的他眼里写着的心疼,沈愿觉得自己承受不起。

“你干吗不看我?”陆屿的声音有点委屈,跟着她的动作转到她眼前。

两人折腾了几个回合,沈愿干脆闭上眼睛,不去理他的幼稚行为。

陆屿在她脸上扒拉了半晌,声音细小地说?:“沈愿,你讨厌我啊?”

沈愿被他这话扎得心里一酸,越发觉得自己没用,她叹了口气,又有一点想哭的冲动?:“我不讨厌你……”她沉默了片刻,又说,“我就是讨厌我自己。”

她讨厌自己自卑又骄傲,连被心疼都会理解成怜悯。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敢睁开眼睛,怕看见陆屿的背影。

她怕陆屿喜欢她,更害怕陆屿讨厌她。

可是陆屿没走,反而贴过来,温柔又小心翼翼地抱住了她。这是个浅尝辄止、属于安慰性质的拥抱,很温暖。

她冰凉的脸颊挨着陆屿,能感觉到跳动着的少年的脉搏和心。

“你干什么?”她挣了一下。

陆屿的声音闷闷的:“……不知道,看见你哭,我就害怕。”

他从没觉得自己如此笨拙,明明平日贫嘴多话,总能哄得班上女孩子高兴地羞红脸。

陆屿轻轻拍着沈愿的背,望着她身后的小摊,以及遥远的沉沉星河,有颗星子黯淡而温柔地闪烁着。

他想到一句话,他把那句话在心里斟酌了许多遍,字字句句的语气和声调都珍重拿捏。他试探着将下巴搁在沈愿的头顶,她没有拒绝。

他轻轻地说:“沈愿,你别讨厌你自己,我觉得你很好啊。”

沈愿被他按在怀里,听着这样笨拙的劝慰,终于忍受不住似的,痛哭失声。妈妈、弟弟拿她当顶梁柱,可此刻在陆屿怀里,她只是个小孩子。

四、沈愿仅剩的骄傲

那晚陆屿逃了晚自习,陪沈愿坐了很久很久。沈愿不知道他是否知道那七百块的事情,可他没提,她也就不说。

陆屿这晚的话很多,安慰她似的,一直说一直说,说生活,也说他自己;说他一个人的生日,说空**的家。

晚风很凉,他的声音也很凉,他说:“沈愿,是不是只有我经济独立了,他们才会多看我一眼?”

沈愿说不出话,心酸又想笑。

他羡慕她什么呢?羡慕她七百块钱都拿不出来,只能坐在这儿没用地哭,听不知贫困的高中生诉说缺爱的烦恼?沈愿从来没为这种事烦恼过,对她来说,明天吃什么远比这些严峻许多。

可是沈愿终究有那么一点点的心酸,她想象陆屿每晚到家,父母已经睡了,屋子里都冷冷清清,偶尔的交流全是围绕学习和零花钱。陆屿想说有关自己的一切,可无人关心。

她有弟弟,陆屿却只有自己。

她拍拍陆屿的肩膀,终于想起来自己带的饭菜。此时饭菜已经冷透了,她打开看了一眼,有点不好意思地递给他,声音因为哭过还有点哑:“本来打算给你改善一下伙食,当作迟到的生日礼物的,结果闹出这种事就给忘了。”

陆屿的表情直到很久以后,沈愿也很难忘记。要形容的话,她觉得他的眼睛像盏被慢慢拧亮的灯,越来越亮,看着她笑的时候好像漫天星光都在他眼底。

摊子早早收拾好了,他们一直坐到沈谕出校。沈愿站起来,把给他留的手抓饼找出来给他,陆屿率先说:“你好。”

沈谕的目光在他和沈愿身上绕了几圈,才局促不安地点头。陆屿笑了笑,目光在沈谕身上轻巧一转:“我走啦。”

晚上沈愿握着手机在客厅坐了很久,眼看电话簿都拉到了底,钱还是没有着落。最后一个号码……沈愿的指尖落在上面,可摩挲良久,还是没有拨出去。

那是陆屿的电话号码。

五、这样就好

沈愿没借到钱,第二天中午老板又催了一遍,她强挤出笑脸说快了快了,心里却明白,那钱并无着落。

她焦灼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中午沈谕却带了钱来。钱装在一个信封里,崭新的连号大钞。沈愿拿在手里,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可沈谕说这是他找班里特别有钱的朋友借的,她别无选择,只能相信。

她去找了快餐老板,可出来后,心里的沉重并未减轻半分。她看着比自己高半头的弟弟,低声说:“你老老实实说,是谁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