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乔绥
圣诞节是日本冬天最盛大的节日,我却很早就睡下了。
新租的公寓地段不错,离地铁站不到五分钟,夜幕降临的时候很热闹,周边的新宿歌舞伎町灯火斑斓。因为楼层不高,所以在房间里也可以听见街道上南瓜马车驶过的车铃声。
圣诞歌此起彼伏,我在这样喧嚣热闹的背景中,又一次梦见了蒋初原。
一、初遇蒋初原
我是在警察局遇见蒋初原的。
2008年,我还在深圳读大学。学校的课程安排十分自由,吃喝享乐的人很多,抓紧机会做各种来钱快的兼职的人也不少。
我就是那堆目光短浅的穷学生之一。
那一年首都要举办国际盛事,各个城市都迎来了旅游的热潮,我和室友一起以兼职的形式挂靠在一家小旅行社当业余导游。
九月初的一天,深圳还处在盛暑中,我又接了个单子。一名台湾来的游客需要导游,他把旅馆的地址发给了我。
那家旅馆有些年头了,楼梯间的地毯都长了青色的霉,木制的扶手散发着腐朽的气息。穿过长长的走廊,我越走越心惊。房间的门是虚掩的,我轻轻一推,房间的全部布局就呈现在眼前。
客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被带去了警局,关在审讯室,被警察反反复复地盘问。
直到后半夜,他们好像有了其他的思路,把我安置在了一边。我有些害怕,抓住一个看起来面善的女警察,小声地问她:“我什么时候可以走?”
她跑过去和看起来像是领导的人沟通了一下,跟我说:“你找个人带钱过来保你吧。”
“多少钱?”
“五千。”
我坐在椅子上想了许久,确定自己身边没有出得起钱的朋友。我从书包里拿出了笔记本,找到了一串号码,不安地拨了过去。
大约二十分钟后,一个男生出现在警局里。
说实话,我只在他走进来的时候抬起过头。我并没有认为,眼前那个长相英俊、穿着不俗的男孩子会是我的救世主。
我低下头暗自忧虑的时候,他走到了我面前,我看见一双干净的白鞋。
“沈湖?”熟悉的声音自头顶响起,我认出他就是刚刚电话里的人,惊慌地站起身说:“我是,你……你好。”
“你好,我是蒋初原。”他说。
蒋初原为我交了五千块钱,作为担保人,他把我从警局带了出去。
凌晨的风终于吹散了一些暑气,月光比路灯还亮。
在我背上书包南下求学之前,母亲曾在夜晚忧心忡忡地教导过我,一步都不能行错。但她大约也知道,人生的际遇很难讲清楚。
因此,在临行前,她拉着我的手叹息了许久,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她说这是一户很远很远的亲戚,家在深圳。母亲偏执、严肃,但她跟我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联系时,眼神里分明闪烁着一种蒙了尘的光芒。
那时我根本看不懂她的惆怅,就像我初遇蒋初原那天,根本看不出他会给我多舛的命运带来什么。
“你真是走运,你打的号码是老房子的,那里早就没人住啦。我今晚正好回去拿点东西,才接到了你的电话。”蒋初原跺了跺脚,没有顾及我的拘谨,大方地朝我伸出了手,“重新认识一下,我叫蒋初原,你要找的洛先生是我的姑父,但他三年前就去世了。”
此时已经是后半夜了,东方的天空隐隐露出了鱼肚白。疲惫让我产生了一种不切实际的恍惚,好像自己做了一场梦。可我就算是在梦里也没有多一些落落大方的底气,我不敢抬头,只说?:“谢谢你。”
他大约是笑了,我听到了他的呵气声。
蒋初原没有说话,他走了。正当我暗自懊恼着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的时候,一阵喇叭声在我身后响起。
我惊慌地回头,看见蒋初原探出车窗朝我喊道:“过来,送你回去。”
他的声音在万籁俱寂的晚上格外突兀,连小叶榕的树冠都颤抖了一下。
我看着那辆跑车犹豫了几秒,看了看在小叶榕笼罩下漆黑的路,最终克服了自己莫名其妙的羞耻心。
“安全带要系好。”他歪着头,用眼神示意我。可我实在是如坐针毡,没有及时领悟到他的意思便慌乱地点了点头。
于是,蒋初原俯下身,温柔地帮我拉出了安全带。安全带落扣的声音很轻,在这样封闭的空间里却显得有些突兀。我努力保持镇定,把包里的东西翻过来翻过去,想装作没听到,可那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回旋不去,仿佛能烫下什么烙印一般。
二、不管我怎么想,但那些似乎才是这座城市认可的青春
在案件结束之前,我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虽然那天蒋初原把我送到宿舍楼下时曾安慰过我:“钱的事不用担心。”
可我怎么会不担心呢,五千块不是一个小数目,虽然它对于蒋初原来说或许只是一顿饭,或者一双鞋,可那是他的世界,不是我的,五千块钱大概是我和妈妈好几个月的生活费。
因此,当我接到警局的电话,通知我要退还保释金的时候,我兴奋得恨不得立刻飞奔过去。
我给蒋初原打电话,告诉他要跟我去一趟警局。
他好像在忙,很大声地问我:“你在哪儿?”
“我在学校。”
“在学校哪里?”
在我握着电话,说出了“宿舍”两个字后,不到五分钟,楼下就响起了鸣笛声。
我没在意。学院里有许多漂亮姑娘,她们拎着价格不菲的包,出行都有豪车接送。我曾遇见过她们很多次,她们经过时会在空气中留下不知名的香味儿,好像永远活在春天。不管我怎么想,那些似乎才是这座城市认可的青春。
我没有理会喇叭声,收拾了自己准备出门时,电话响了。
蒋初原无奈地说:“我按了这么久喇叭,你都不知道伸头看看。”
我像个傻子一样趴在窗户上往下看,蒋初原的车停在路边。
“你怎么来得这么快?”我气喘吁吁地跑了过去,在极个别探究的眼神中,心情复杂地上了车。
“我就在文博楼呢,今天我们班排练话剧。”
“你们班?”
他自然而然地俯身帮我系好安全带:“对啊,我没跟你说过吗?我们是校友。”
很久以后,我都没有忘记听到这句话时的感受。毕竟,若是把生命比作奔涌向前的河流,任谁看,我们这两条河都不会有相交的一天。
因此,在警局办完手续以后,我再一次向他表示了感谢。在他看来是举手之劳的小事,确实解了我走投无路的困顿。
“谢谢你。”我说。
蒋初原穿着纯白的T恤,没有任何的装饰和点缀,可他单单是站在那里,就仿佛聚集了全世界的光芒。
“一会儿有事吗?”
我犹豫了片刻,摇了摇头。
“去看我们排练吧。”蒋初原转过头,笑着说,“《红玫瑰与白玫瑰》,女生爱看,去的都是女生。”
直到我到了地方,才知道蒋初原有多么不客观。
仅仅是非正式的排练,观众席上就坐了三四排的女生。我坐在最后面,还能听见她们极小声地讨论着自己关注的对象。
“蒋初原演什么?”
“不知道,男主角吧。”
她们爱看的哪里是戏。
也许是我的眼神过于直白,有姑娘回头,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
蒋初原上了台,饰演率性而为的佟振保。与他对戏的两个女孩子各有风情,一个穿着丝绒吊带连衣裙,一个扎着高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
前排的女生激烈地讨论起来,而我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开了。
走道里的地毯翻起了褶皱,我被绊了一跤,膝盖擦地,渗出了血。
三、你出生那天,全世界都很开心
那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蒋初原。
话剧正式演出那天,他曾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说:“我给你留了一个位子。”
室友都凑过来听,我有些紧张,看着空****的课表说:“可是,我有课。”
“好吧,你好好上课。”他停顿了很久以后遗憾地说,像一只偷偷叹气的小松鼠。
挂上电话,我突然有点想哭。这种悲伤难以言喻,因为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蒋初原。与他相识更像是一场奇遇,我并不丰盈的人生经历告诉我,一切建立在幻想之上的关系都注定夭折。
窗台上的桔梗已经枯了,褐色的枝干耷拉着,垂到了窗外。这座城市似乎没有冬天,在第四次入冬宣告失败之后,我将早就准备好的大衣收进了衣柜。
我再次见到蒋初原是下个学期了。
春末夏初,大街上的靓女早就迫不及待换上了热辣的短裤短裙。傍晚的风裹挟着海鲜大排档飘出的烟火气,温柔地拂过颈窝。
我一早便注意到了那个裹着军大衣的怪人。
那条路靠近女生宿舍,路上来往的女生很多,我不由起了戒心。
果然,当我们经过时,他怪叫了一声,打开了衣服。
那棉衣之下未着寸缕,我下意识就捂住了室友的眼睛。
女生的尖叫声响彻整座校园,一些男生和保安合力擒住了变态,押去了派出所。
室友还不清楚发生何事,钻进人堆里八卦。
我承认自己确实受到了惊吓,虽然已经竭力控制,可依然在走到第三棵榕树下时没绷住,蹲了下来。一种类似于委屈和恶心的感觉在我脑海里交织,我捂住嘴巴,还是难以抑制胃里的不适。
头顶响起一个声音:“好巧。”蒋初原在我面前蹲下来,递过来一瓶水,“胆子小,身体也弱,还要逞能保护别人?”
往日见面,他总是礼貌而周到,可到底年岁都不大,那样的客气便显得有些疏离。如今这样语调轻快的调侃虽是责难,可听起来着实亲切了不少。
我泪眼蒙眬地看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便无措地摇了摇头。有小飞蛾在头顶飞来飞去,我甚至听到了它们扑棱翅膀的声音。
“走。”蒋初原拉着我的胳膊站了起来。
“干吗?”
“带你去个地方。”他朝我笑,眼神湿润如梅雨季绵密的风。
他不由分说把我塞进了车里,我才发现他换了一辆车。车里面只有两个座位,深红色的真皮座椅散发着淡淡的光泽,我被吓得不敢动弹。
蒋初原带我去了盐田码头。那里车水马龙,船来船往,等待远行的货轮密密麻麻,正在作业的吊机都开了灯,五颜六色的集装箱升高又降低,暖橘色的光穿梭在冷冰冰的器械之下,把这都市的繁荣一角变成了梦幻城堡。
“有没有好过一点?”蒋初原席地而坐,扬着下巴问我。
湿润的海风时而强劲,时而温婉,我紧绷的神经确实缓解不少。
于是我也坐下了:“你经常带女孩子来这里吗?”
“没有。”蒋初原笑了,“为什么这样问?”
我转过头,看着另一侧忙碌的风景:“总觉得你会坐在那些集装箱上唱歌。”
“我不可以唱给自己听吗?”
“当然可以。”
暮色四合时最适合发泄自己的失意,衣角的褶皱在心上重叠,月亮像悬浮在头顶的一扇窗,所有的空虚都有了稳妥的住所。
“今天是我的生日。”
蒋初原挑了挑眉:“今天愚人节,我该信你吗?”
我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眼:“我的出生大概就是一个笑话。”
他看着我,眼睛明亮,认真地摇了摇头。
母亲对我的出生讳莫如深,对父亲一无所知,这些都不是我的悲伤。在这城市一隅,海浪声偶尔能让人忘记时间的流逝,很多记忆片段像走马灯似的。那些看起来无法原谅的浓烈情感,背后的本质都是空洞。
我很久没有这样分享自己的冲动了。
“我从来没见过……”我顿了一下,有些尴尬地说出了那个陌生的词,“我的爸爸。”
“他去世了吗?”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我妈什么都不跟我说。”
海风温柔又凶狠,蒋初原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只口琴,开始断断续续地吹起了曲子。不远处有工人坐在地上休息,指间明明灭灭的火光像缺乏生命力的太阳。
那曲调实在算不上动听,可在那片广阔的天地间倒显得格外动人。我辨认了很久,才听出他吹的是《生日快乐》。
我有些紧张了,绷直了身体。
蒋初原磕磕绊绊地吹完了,面上无一丝羞赧:“你出生那天,全世界都很开心。”
四、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像一种动物
从码头回到学校以后,我被室友堵到了墙角。
“老实交代,你和蒋初原什么关系?”
我有些疑惑:“你们怎么也认识他?”
“谁不认识他啊?”一个女生兴奋地揽着我的脖子,“蒋初原啊,又帅又有钱,还那么平易近人。”
她用了“平易近人”这个词,这让我感到失落。那话里的意思所有人都明白,蒋初原天生就是高高在上,我们这些没有名字的路人甲是无法真正与他比肩的。
“听说,他是过继到现在的家里的,大概是什么亲戚家吧。”有八卦的同学凑上来神秘兮兮地说,“跟他们一个圈子的人都知道。”
我想起初遇那个夜晚,他落落大方地说“你要找的人是我姑父”。我不是没有疑惑过他为什么会去帮八竿子打不着的我,可我当时十分慌张,什么都来不及想。
蒋初原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在食堂拉面窗口长长的队伍里,他隔着三五个人,高举着手跟我打招呼:“沈湖,一会儿给我留个座位。”
室友兴奋地掐了我一把,而后在吃饭时默默去了另一张桌子。
“怎么就一个人?”蒋初原坐下以后问我。
周遭几十道探究的目光让我如坐针毡,而我分辨不出心里究竟是苦楚多一些,还是侥幸多一些。
“啊,是啊!”我尴尬得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把自己碗里的牛肉夹给了我:“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像一种动物?”
“啊?”
“就是这样。”蒋初原挑眉笑道,“像考拉,永远都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
“哪有。”我低下头笑了,隐隐地察觉到有什么秘密正在那个春天膨胀起来。
大三下学期,学校的课程突然多了起来。我背着书包穿梭在校园里赶课时,又一次看见了蒋初原。
他在运球,面前有两三个人防守。我经过时转头看了一眼,看台上有几个女生拿着毛巾和矿泉水等待着。
六月的深圳已经进入盛暑,明晃晃的阳光落在人身上,像着了火的箭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