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场边的欢呼声有些刺耳,于是转身走了,没走几步就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蒋初原抱着球站在我旁边,汗水打湿了他的几缕刘海。
“你去哪儿?”他问我。
“上课。”
“什么课?”
“管理通论。”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球场有人在喊他的名字,我以为他要回去了,于是准备走了。没想到蒋初原用力地把球扔了回去,向我挑了挑眉:“太热了,我去吹会儿空调。”
我抬头看着他,试图从他的眼神里看出坦**,或者一些别的东西。可蒋初原只是笑,摸了摸自己的脸说:“怎么,我最近又变帅了吗?”
他跟我一起进了教室,虽然我已经尽力低头,并且选了最后一排的位子,可还是有人回头打量。
那些眼神就像深圳的夏天,让人焦灼,却又无处可藏。
临近期末,授课老师开始检查他在第一堂课上布置的作业。同学们自行组队,用两个多月的时间寻找自己的论题,以PPT的形式在讲台上演示。
原本我是胸有成竹的,可当我发现前面的每一位同学都在用英文介绍时,我的自信瞬间崩塌。
我在蒋初原疑惑的目光里,抓住前排的男生绝望地问:“为什么他们都说英文?”
“教授一开始就说了啊,双语讲解。”
我仿佛被掐了尖儿的花草,蔫蔫地趴在了课桌上,我那几两废铁般的川味英语是决计不能在台上临场发挥的。
“你没有准备吗?”蒋初原趴在了我的脑袋旁。
“我不知道。”我绝望地看着他,“我也没有队友。”
蒋初原没有说话,他拿走了我的讲稿,认真地看了一遍,笑着说:“这是我去年的选题,算你走运。”
他替我上了台,在一众女生花痴的注视下,流利地讲完了我的PPT。
深圳进入了梅雨季,天色多变。外面突然变得阴沉沉,凉凉的风驱散了闷热,也让蒋初原的刘海重新变得柔软蓬松起来。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朝我挤了挤眼,似乎这世上只剩下我一个人。这样的惊心动魄我从来没有体验过,他看着我,我甚至从他的沉默里读出了真心。
窗外陡然响起一声闷雷,一部分女孩吓得惊慌失措。
我也受了惊,但我分不清是天气给的,还是命运给的。
五、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和蒋初原变得越来越有默契了
我请蒋初原吃饭,他点明要吃火锅。
我原以为广东人都喜欢清淡鲜美的食物,于是忍受着白花花的清汤。哪知道蒋初原十分不满,他看着锅子,难以置信地问我:“你不是四川人吗?”
蒋初原嗜辣,我欣喜地发现了他和我的共同之处。
他带我去吃了隐藏在大学城商贸区的串串店,我们大快朵颐,一抬头,发现桶里已经插了比手腕还粗的一把竹签。
“很少看见广东人吃辣。”我笑着说。
“我原来不是广东人。”
“嗯?”
人来人往的大厅里,空气中都弥漫着辛辣的气息,世界热情得像七月的雨。
“我是九岁那年从香港来深圳的,父母出了意外,姑姑把我接了过来。”他一边喝水一边说,漫不经心得似乎在说别人的故事,“我爸喜欢吃辣,我大概是遗传。”
我没想到他会跟我说起身世,手足无措地想要安慰他,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猜想自己一定表现得很失礼,因此蒋初原才耸了耸肩,转移话题道:“你们四川人都很能吃辣吧?”
“不一定,我妈就不是很能吃。”
“那你一定是像爸爸。”他直勾勾地盯着我说。
我顿了一下,笑了:“也许是吧。”
蒋初原没有抬头,漫不经心地说:“那叔叔应该也是一个真诚又可爱的人。”
我心下震颤,不敢看他,心事黏稠似黄昏未尽的霞光。
那天晚上回去,我给妈妈打了电话。
那是我第一次跟她说起蒋初原,把我们相遇的前因后果说出来以后,我想起什么,认真地问她:“那位洛先生和我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她沉默了很久:“他是……你爸爸的朋友。”
那是她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起跟父亲有关的事物,往日她唯一肯让我知道的,只有一张压在床头柜最下层抽屉里泛黄的合影。
因着不存在的血缘联系,我松了一口气,漫不经心地说:“我听蒋初原说,他三年前就去世了。”
妈妈没有说话,电话那端的世界静得像沉入了海底深处。我察觉到她有心事,因为我也有。我看着窗外的星星,幻想着它们如何汇成一束光亮落在我的生命里。
“我爸爸是不是很能吃辣?”
我等了很久,才终于等到妈妈恍惚的声音。
“是。”她说。
我突然很开心,仿佛多了什么希望似的。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和蒋初原变得越来越有默契了。
每周一早上七点,我慌慌张张地跑进食堂,直奔靠西门的最后一排座位。蒋初原的宿舍离食堂近一些,他可以不用排队,点好我爱吃的虾仁肠粉或者及弟粥,边吃边等着我。
“不好意思,我又迟了。”
他笑着说:“没关系,女孩子的特权。”
与他在教学楼门口分开,各自去找教室,我习惯偷偷站在二楼楼梯口偷看一会儿。蒋初原穿过竹园长长的走廊,伸出来的竹叶蹭着他的胳膊,身后的女生兴奋地踏着小碎步,书包上哆啦A梦的吊饰搅动着平静。
他偶尔会像听到了什么声音似的,顿住脚步抬头。蒋初原眉骨开阔,笑起来好看,我们隔着几层楼用力挥手。
我说:“放学见。”
他说:“等你。”
像是在提前预热一场遇见。
六、他的目光坦诚又真挚,让我陷入了无法言说的沦陷感中
2009年末,深圳终于有了一点儿冬天的样子。
室友都去了校招宣讲会,为了找到一份好工作努力,而我穿上呢子大衣出门,要去活动中心找蒋初原。
经过练琴房后门时,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与蒋初原对过戏的女生,在那场话剧里,她扮演风情热烈的红玫瑰。
蒋初原在弹一首十分哀婉的曲子,曲调平稳,却极尽忧伤。
我扒着窗户偷看,看到蒋初原朝她笑了一下。
他说了什么,我并没有听清楚,只是那旋律没有间断过,直到房间只剩下他一个人。
太阳出来了,阳光来势汹汹,仿佛可以扫清一切阴霾。
蒋初原约我去爬梧桐山,他说山上落霜,远远看去像覆了一层薄薄的雪。
室友帮我卷了一次性的卷发,还借给我一条好看的针织连衣裙。那些触手可及的温暖给了我很多勇气,我心里满是不切实际的渴望。
蒋初原在宿舍楼下等我,我小跑着过去,看见他眼里隐约的笑意。
他没有说话,想要帮我系安全带。
“我自己来吧。”
他挑眉看我,但手上的动作没停:“我怕你又哭。”
阳光凶猛,蒋初原放了我没听过的音乐。一路上,他轻轻地哼着歌,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
“上次在琴房,你弹的是什么曲子?”我漫不经心地问。
“你听到了?”
“嗯。”
“那你听到我跟别人说的话了?”他似乎来了兴趣。
想起红玫瑰脸上的失落,我陡然有些紧张,轻声说:“也没怎么听清楚。”
“那你听到什么了?”他扭过头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仿佛装了些什么期待。
我硬着头皮说:“你说,你有……什么人了。”
蒋初原笑了:“喜欢的人。”
“啊?”
“我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那段让我无所适从的尴尬虽然只持续了几分钟,可在悠扬的音乐声中显得格外漫长。两个各怀心事的人暗自博弈,眼角垂落的光芒像鲜明的旗帜,心脏仿佛在跳着欢快的探戈。那时,我们都以为赌的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结果。
终于到了山脚下,蒋初原带我去了艺术小镇,并直奔当地的一家四川卤味馆。
“怎么来这里?”我不解地问。
“你今天很漂亮,不适合爬山。”
我的脸“唰”一下就红了,仿佛那些不为人知的小心思无处可藏了。
“这家店的卤味挺不错,老板说他是四川人,正好你可以亲自鉴别一下。”
他说着朝厨房去了,我看到地上有一个钱包,捡起来以后看到了里层的全家福。那是蒋初原的,十岁出头的他长得乖巧可爱,偎在姑姑的怀里,眼神涩涩的。
“你的钱包掉了。”
“是啊。”他摸了摸口袋说,“还好有你。”
他的笑很真诚,也许是因为近在眼前,轻易就能掠夺人心。
那天的小食味道很正,老板确实是货真价实的蜀地人。他坐在收银台后跟我们聊天,感慨他已经背井离乡近二十年了。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全中国都在看着深圳,这座城市又大又新,可以包容所有人的梦想。
“在这边成了家,回不去了。”他说。
那天的最后,蒋初原把车开到了北大门山脚下。那夜月亮很大,明亮澄澈,倒是夜空不干净,鱼鳞状的云朵簇着,显得头顶白一块蓝一块的,像受了伤似的。
我们各怀心事。蒋初原明明是想说些什么的,浓烈的情绪达到了顶点,沉默就显得格外的不平淡。
“喜欢一个人要喜欢到几分,才会愿意抛下一切,只想跟他永远在一起?”我实在疑惑。
蒋初原认为我在感叹刚刚的老板,也不意外,认真地回答我?:“喜欢不是可以量化的,又怎么会有比例的分别呢?我若喜欢上一个人,那她对我来说就是百分百的爱人。”
他的目光坦诚又真挚,让我陷入了无法言说的沦陷感中。
电话响了,蒋初原接听以后神色就变了,他跟我说他的姑姑突发脑溢血,性命垂危。
我一个人回了宿舍,坐在**发呆。我曾听蒋初原说过他姑姑的故事,婚姻不幸,膝下无一儿半女,年过半百仍孤寡一身。虽然她年轻时操持过巨大的家业,可那毕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我在窗前等了很久,终于等来了蒋初原的电话。
“没事了。”他说。
东面的天空泛出鱼肚白,借着一点儿光,我从床底拿出了行李箱。
七、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我和蒋初原会不会走到一起
我离开那天,深圳像是下起了雪。那时我坐在火车上,旁人大呼小叫,兴奋地冲到窗边,却发现只是一阵冰粒。
我一路向西,回到了出生的地方。那里四季分明,气候多变,可以将所有的情绪融入生活里,让风霜雨雪和电闪雷鸣来为我的沉默句读。
我每天都要加班,为一家苟延残喘的公司续命。
妈妈偶尔会心疼我,但她不会表达得过于热切。她是真正吃过苦的人。在二十多年前,因为不想早早地嫁人,她未满二十就独自南下,去了那个特区。
有人说,回忆是盖棺定论的。在经历变成回忆以后,结果会直接影响你对回忆的态度。
我和妈妈的结果差不多,都是守着不算体面的回忆缓缓度日的人。当初在踏上南下的列车时,谁也不会想到,车子驶离的不只是熟悉的小镇,还有一种安稳人生。
四年,我们都在那座城市待了四年。她爱上了一个婚姻不幸的男人,而我爱上的,是一个百分之百的蒋初原。
我曾疑惑过,如果我没有在他的钱包里看见那张全家福,没有认出洛先生就是妈妈时常放在手心里摩挲的那张发黄的照片里的人,没有因为内心的道德观而备受羞辱和摧残,我和蒋初原会不会走到一起?
可惜,我永远都不会有答案了。
在工作四年之后,我攒够学费,去了日本留学。
我偶尔会和过去的朋友联系,有人留在了深圳,会小心翼翼地同我说些蒋初原的近况:开了互联网公司,不依靠家里也做得风生水起,在毕业几年后就为母校捐了一栋楼。
人人都了解他的优秀,朋友小声感慨:“真可惜。”
她们说我刚离开的时候,蒋初原在女生宿舍楼下守了好几天,把每一个曾在我身边出现过的女生都问了一遍。
“你知道沈湖去了哪里吗?”但没有人能回答他。
而我们年轻的时候,还以为什么都会有答案。
八、我们再没有相见过
在日本的第一个生日,我去听了一场演唱会。
当台上的歌手唱着“能令我一生记得的眼泪”时,我如醍醐灌顶,瞬间就记起了这熟悉的旋律。
蒋初原曾一边弹奏曲子,一边跟别的女孩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这是我与他分道扬镳的第五年,我们再没有相见过。
九、尾声
最近我的记性变得很差,但我时常会梦见你。
梦里你站在码头上,身后都是砖红色的集装箱。海浪不停地涌上前,一波接着一波。粗鲁的海风送来了凄迷的湿气,混合着船篷上新鲜的油漆味,一路冲入胸腔,让人头皮发麻。
我试图跟你说话,可海风太大,所以当我问“你在干吗”的时候,我并不确定你有没有听到。
大约过了半分钟,你回头了,我瞬间就知道自己身在梦中。
我能想象到你把曾经留过的发型又留了一次,能想象到你在学校大礼堂的舞台上弹奏了什么曲子,能想象到你准备开车前认认真真地帮副驾驶座上的人系好安全带,也能想象到你吃火锅吃得满头大汗的样子。
那些都驻扎在我的记忆里,不管我多少次想起,都可以作为我幻想的凭据。
可我没见过八年后的你,不知道你的眼角会不会像我一样,出现两条崭新的皱纹。
因此,在你回头的那一秒,我被内心的失落唤醒了。
在夏日的午后,我从一场冗长的梦境中醒来,怔了很久才确定,那真的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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