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放学之后,陶然一脸茫然地站在门口,想回家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陶爸不常回家,陶然基本指望不上他。陶然闭上眼睛使劲回忆,终于想到一条路线,他沿着那条路走过去,正好碰到刚刚回来的宋知。
她看着他手上的行李,瞬间睁大了眼睛?:“你这是……干吗?离家出走?”
“我没有,我本来想回家的,迷路了。”
宋知叹一口气,拿钥匙开门,侧身放他进屋:“进来吧。”
她叫完外卖以后开始写作业,老师留的是一套模拟题,她拿着铅笔盯着空白的题面心如止水,最后只在左上角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陶然在旁边冷不丁地出声问:“又要交白卷?”
“你管我!”
“我不管你,你管管我吧。”陶然拉着自己的椅子往前一凑,“宋知,我喜欢你。”
这突如其来的告白让人心尖都跟着痒痒,宋知往边上躲?:“你别离我这么近。”
“那你告诉我,你还喜不喜欢我?如果你还喜欢我,那就好办了,我们在一起,我的诅咒就能到此为止了。”
宋知低着头思忖了好半天,最后悻悻地开口:“喜欢。”
无法说谎有时也让人觉得痛苦,宋知敲着桌面,把在她眼中一片空白的试卷推给他:“但是你看,我现在有精力喜欢你吗?”
陶然顺着她的目光看一下题面,找一张白纸随手抄了一道题问她:“这个会吗?”
“会,但是没用,题面上写了什么我根本就看不见。”
“那就复杂了。”陶然说着隔着桌子握住她的手,她没有躲,也没有回应,“如果这件事不解决,你就不肯跟我在一起是吗?你那个谎言到底是什么,说出来有什么后果?”
宋知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眼睛是深不见底的琥珀色?:“代价是,你可能不会再喜欢我。”
六、欺骗他的罪恶
宋知的回答让陶然心里发慌,他害怕自己的猜测会得到印证,所以他没有继续问下去。
三天之后有一场数学考试,宋知迷迷糊糊地到了考场,结果发现自己没带笔。她空着双手坐在最后一排,心想带了也没用,反正最后分数还是一样的。
她正打算趴下睡觉的时候,听到有人敲门,陶然气喘吁吁地在门口举着一支钢笔给她送来,退出去之前还冲她扬了下眉。
宋知想说他多此一举,但他还是拔开了笔盖。名字还没写完,感觉手里的钢笔轻轻震了一下,她吓了一跳,连忙看一眼四周,确定没人注意以后又把钢笔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最后发现笔盖上面有小孔,放在耳边时有声音。
陶然在某个地方对她讲话:“别出声,我把题念给你听。”
时隔七年,宋知第一次打破了零分的诅咒,功劳全在陶然身上。为了防止其他人的怀疑,她只挑了简单的题做,分数不高,却得到了老师的表扬。宋知吁出一口气,一想到未来的履历表上要记下“高考零分”这种事情,就算她表面上不在意,心里也会非常苦恼。
拿到分数那天晚上,陶然又拖着行李箱来敲响了宋知的门,这已经是这个月第八次了。
宋知打开衣柜看到他落下的六件衬衫,以及洗手间里他的洗漱用具,还有餐桌上他自备的碗筷,不耐烦地说:“你都快把自己家搬到我这儿来了!”
“可见我是真的喜欢你。你看,我什么地方都记不住,想去哪儿都去不了,只要一上街就会自动走到你这里。”
宋知揉着太阳穴说:“你这样我很困扰,邻居看到后跟我妈说,你要我怎么解释?”
陶然拉下她的手,娴熟地把她拉进怀里,温柔的气息落在她头顶:“可是你不和我在一起,诅咒就无法解开。”
宋知的一颗心软得不行,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陶然的靠近都让她感到莫名恐惧,她甚至觉得自己正在掉进某个陷阱里,她却在心知肚明的情况下越陷越深。宋知觉得,自己就快要顶不住了。
每次陶然靠过来,她都为欺骗他而感到罪恶。
他抱她抱得紧,她闭着眼睛,感觉脚底的地板在轻轻晃动。
最近地震得频繁,这个月好像已经有八回了。
七、第一次说谎
宋知不知道陶然是不是在她学校安插了眼线,以至于每次考试的时间他都能摸准。宋知的成绩在他的帮助下稳步提升,所有人都以为她的脑子开了窍,众人对她的态度也开始缓和。
但是高考又快到了,无论如何,这场考试陶然都是帮不了她的。
宋知正为这件事犯愁,陶然就坐在不远处读书,她已经习惯了家里有他的存在,毕竟他几乎每天都来报到。
“你还是不打算把事实告诉我吗?”陶然忽地抬起头说,“宋知,你知道的,不管怎样,我都喜欢你。”
宋知考虑了很久,还是踌躇:“你让我再想一想。”
“好吧,明天一早,你送我去一趟墓地吧。”
“墓地?”
“是啊!”陶然说,“明天是我妈妈过世七周年的忌日。”
宋知心里“轰隆”一声巨响,用来支撑她信念的支柱又断了一根,她不知道陶妈妈已经过世了。
那天夜里宋知根本没有睡着,她一直在衡量自己坚持的到底是对还是错。翌日在镜子里看到两只熊猫眼,她揉着混沌不清的脑袋,觉得非常痛苦。
抵达墓地的时候陶爸爸也在,宋知在很远的地方就停住了脚步,直到陶然挽住她的手:“你怎么了?”
她不自觉地用力抓住他的胳膊,他摸了下她的头发,让她安心:“你别难过,她的死跟你又没关系。”
不,有关系。
虽然陶然什么也没说,但宋知就是有这样一种强烈的直觉,以至于她连陶爸爸的眼睛都不敢看。她想起七年前他反复问她的一个问题:“关于她,你都知道什么?”
他口中的“她”是指陶妈妈,宋爸和陶妈的对话只有宋知一个人听见了,因为那天她身体不舒服早退,在卧室躺着没出声,爸爸就以为她不在家。
宋知是那天之后才知道,爸爸的出轨对象是陶然的妈妈。后来宋家父母离了婚,宋爸并没有把出轨对象是谁讲出来,宋妈妈曾经猜测过,宋爸却一口咬定跟隔壁无关。
这是信城,很少会有人愿意说谎。宋妈妈信了。
陶妈为了陶然留在家里,用谎言继续维持婚姻,不久后却生起了重病。这些人里只有陶爸最聪明,他发现端倪以后问起宋知,那两人之间到底有没有关系。
那是宋知第一次说谎,往后的每一个谎言都和这有关,她知道说出来以后会遭到陶然的怨恨,所以帮助陶妈圆了那个谎言。
陶爸爸看到宋知来了,自顾自说起来一些往事:“那年我在城外联系好了一个医生,他胸有成竹地告诉我,她的病可以治好,奇怪的,是在离城途中,病情突然加重了。医生对此也没法解释。我其实,不愿意怀疑她的……”
陶爸爸顿了一下,宋知把刚买的鲜花放在墓前,他缓慢地开口:“听说你这些年的考试成绩一直是零分,真奇怪,你以前明明很聪明的。”
宋知站起身来,没勇气回头。
“抱歉,我得走了。”
“我送你!”陶然说。
八、对不起陶然,我骗了他
“你刚才好像很紧张。”
“我没有,我只是……陶妈妈是个好人。”宋知支支吾吾,陶然从后面牵起她的手:“你手很凉。”
宋知鼻酸得要命,她很想就这么一直走下去,但是她知道,真相就要瞒不住了。
从墓地出来以后,宋知接到了爸爸的电话。宋爸爸就在这附近,他刚刚本想进去,结果看见了她。他现在在一家餐厅里,问她能不能陪他吃一顿饭。很多年了,自从知道真相以后,宋知一直拒绝再见宋爸爸。
陶然听见了电话里的声音,又发现宋知的神情不对,便小声问:“是宋叔叔吗?刚好,多年不见了,我也想看看他。”
宋知只觉得自己被逼上了梁山,她原想拒绝的,现在却不得不带上陶然一起去。
看到餐厅门牌的时候,宋知的脸色明显发黑,这家店她以前来过,厨师做的菜口味很差,要多咸就有多咸。
宋爸看到陶然的时候并没有惊讶,只是在看到两人紧握的手时才稍稍愣了一下。他一直和陶然寒暄,宋知根本插不上嘴,好像中间所有的欺骗都没有过,所有的一切都一如当年。宋知心里的压迫感越发沉重,她低头尝了一口菜,还是那么难吃。
宋爸爸却一点都没注意到似的,一直给陶然夹菜:“这个你尝尝,厨师原来是我朋友,他做的笋很好吃。”
陶然摇摇头:“有些辣。”
宋爸爸跟着尝了一口:“好像是有一些,啊,对了,你不吃辣。”
宋知的拳头不由得捏紧,她当即倒吸了一口凉气。
陶然脸上的笑容瞬间收起,他放下筷子:“我之前就听说宋叔叔的味觉突然失灵,不得已才弃了厨艺改经商,原来都是真的。”
陶然的试探得出了结果,可他还是不满足,又问:“看过医生吗?还是医生也无能为力呢?”
“陶然,你别说了。”宋知在桌下扯他的衣袖。
这顿饭吃到一半就结束了,宋爸爸找了借口匆忙离开,陶然挣开宋知的手,说:“我只是惋惜,宋叔叔以前做菜那么好吃,我和妈妈都很喜欢。”
陶然扔下宋知出门,她抓起外套追出去:“你刚才说谎了。”
“什么?”
“那个菜里没有辣椒。”
“哦,没关系的。”陶然笑着说,“反正说一个是说,多说几个也无碍,大不了承担报应就是了。”
陶然的目光让她心里一阵一阵地疼,她觉得她受不了了。这些年来,她没有一刻不为自己的谎言而担忧,陶然的出现更让她每时每刻都倍感压力,此刻他的目光使那些压力都积攒到一起,她终于支撑不住,蹲到地上:“对不起陶然,帮我带话给陶叔叔,我骗了他。”
九、这是信城,所有的谎言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宋知抽咽着,陶然站在原地看了她一会儿,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走过去抱住了她:“其实我都知道的,宋知。”
“什么时候?”她抬头看他,眼泪不间断地往下流。
“可能是一开始,然后一天比一天确定,可是人就这么奇怪,心知肚明还不够,非得亲耳听到答案不可。”
宋知哭得更厉害了。
在陶然的记忆里,陶妈的身体一直没好过,可是她看上去和爸爸感情很好,所有人都羡慕他。相比起来,隔壁宋家就没这么和谐了,他们几乎每天吵架,吵得天翻地覆的。每当这时,宋知都从阳台爬过来找他倾诉,他们每天都靠彼此更近一些,他一天比一天在意这个女孩子。
事情突然爆发的那天其实是个大晴天,陶然第一次看到爸妈吵架,爸爸歇斯底里地问妈妈到底爱不爱他,最后她沉寂着下点了头。生活似乎还和原来一样,但又有什么不一样了。隔壁的宋家夫妻终于决定分开,妈妈的病情也越来越重。爸爸决定带他们移居,结果妈妈还是过世了。
这是信城,所有的谎言都是要付出代价的。陶妈妈去世,宋爸爸失去味觉,宋知日复一日考着零分。被蒙在鼓里的陶然终于明了事情的真相,为了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他们重新回到了这座城市。
陶然的确对宋知说了谎,没有人会爱一个仇人的女儿的。
就算他一开始对她有感情,这份感情也仅限于儿时的玩伴情。在他明白这一切以后,他的心不可能再朝她靠近。
这七年来,陶然过得并不好。陶爸爸丧妻之后萎靡不振,家业很快败空。
从小就生活在信城的少年根本无法适应外界的生活,他不知道还有愚人节这么个节日,也不知道该怎么学会分辨谎言,就算有人说天是紫的、草是红的,他也会相信。但在那个地方,天真会被人说成愚蠢,信任是最奢侈的东西,于是他成了格格不入的异类,所有人都嘲笑他。
他在那么艰难的环境里度过了七年,七年之后他为了寻找答案回到这里,对宋家父女怀揣着恨意。他恨的不止他们俩,他最恨的是自己的母亲。可笑的是,他憎恨对他说谎的人,却不得不用谎言去验证谎言。
陶然觉得特别痛苦,虽然他并不想承认自己有多爱宋知,但欺骗她使他痛苦。
陶然并没有其他的复仇计划,因为欺骗一个人,再将真相全盘托出,就是最好的报复。
陶然把宋知扶起来,他拥抱她,在她耳边说:“我其实并不喜欢你,我们两清了。”
十、一切应该到此结束了
陶然说完那句话以后静悄悄地离开了,宋知是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走了的,刚刚焐热的手心逐渐变凉,她把双手插回口袋里,心痛得要命。
<!--PAGE10-->她其实早就猜到结果会是这个样子了,陶然拥抱她的时候虽然温柔,却没有感情。她做了很长时间的心理建设,把他的假意和表演当真情。她知道自己会觉得难过,却没想到会这么难过。
一切应该到此结束了。
那年高考,宋知考了个高分,这说明陶爸爸已经原谅了她,这让她觉得好受了一点。
虽然她对陶然仍然介怀,但生活确实慢慢归于平静了。
陶然是在她高考成绩出来那天出事的。
她风尘仆仆赶到医院的时候,陶爸爸正闭着双眼靠在椅子上等待手术结束。他告诉她,陶然一早跟朋友约好出海钓鱼,结果中途迷路。海浪打翻了船,一行三人,只他一个受重伤。
陶爸爸抬头看向她,说:“你心里怨他,对吧?”
报应不会无缘无故就落下,陶然为了让宋知松懈从而揭开真相,说谎来到宋知身边,最后事情水落石出,本该一切归零的,陶然的诅咒却没能解开,而这只能是因为宋知心里还怨他。
宋知双手捂住眼睛,眼泪自指缝中汩汩流出。她以沉默来面对,因为她不知该如何回答。
宋知想起七年前爸爸跟陶然妈妈的那段对话,那两人瞒着自己的另一半动了心,但为了保全家庭只好断绝来往。一个谎言,三个人的代价,现在连陶然也牵连进来了。他们的本意是相互成全,结果谁都没好过。
说谎真的太累了。
宋知最终哭出了声,她抹干眼泪面向陶爸爸,低声说:“对不起。”
她确实深爱着陶然,唯独这份情感不受控制,就算她想放手,也放不下。怨憎都从爱里生出,她本人亦是十分痛苦。
手术室的灯灭了。
十一、尾声
那一场海难里,陶然失去了整整七年的记忆。
他只记得陶妈妈过世之后,他和爸爸重新回到了信城。
他搬了家,却还是住她隔壁,每次她遇见不愉快的事情都翻阳台过去找他。虽然他经常迷路,却能记住她的地址,幸亏他们两家离得不远。
她考进了他的大学,跟他朝夕相处,他们像小时候一样亲密。
他陪她去听演唱会,旖旎灯光下,他混在嘈杂的声音里说喜欢她。
这是信城,说谎是要付出代价的。
那天他非常倒霉,再次被人偷了钱包,只能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回家。
这一次,他没有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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