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蒋临水
信城全名为诚信之城,在这里生长的每一个人都要以诚信为本,一生不能说半句谎言。
一、找不到回家的路
二十岁那一年,宋知最喜欢的歌手巡演到了信城,她花高价买了一张黄牛票,在前排欢呼到声音嘶哑。其间陶然就在她身边,冷眼旁观了这一切。他见过追星疯狂的,但是很少见这么疯狂的,以致看得太认真,连小偷靠近了也没发现,等到演唱会结束,众人陆续散场,他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才知道钱包跟手机都不见了。
宋知因为感动,满腔情怀还没退热,正抹着眼泪,一回头,看见人群当中茫然张望的男生。周围灯光很暗,天也是阴的,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却隐约觉得他可能需要帮助,便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这位同学,你怎么了?”
“啊!”陶然转过身,“你知道派出所怎么走吗?”
宋知伸手指向面前最宽敞明亮的一条大道:“你从那边找到天桥过街,一直往西走,没多远就到了。”
“谢谢了。”陶然闷头走了一会儿,忽地停下来问道,“西在哪边?”
“就是你右手边。”
见对方很快消失在人群里,宋知哼着歌到路边排队打车,等了大概十分钟,她看见陶然从另一个方向走回来,便朝他招手:“同学,这么快就回来啦!你家在哪个方向?不如我们拼车啊!”
陶然摇摇头,宋知以为他不愿意,便闭上了嘴,然而他冷淡的声音从头顶倏地传来:“我还没找到。”
“啊?”宋知摊开手,做出了一个不解的表情,“怎么可能?你上了天桥,都能看到派出所的灯。”
“不是的。”
就是嘛,宋知撇嘴,觉得他在开玩笑,怎么会有人路痴到这种程度。
陶然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声音非常平静:“我找不到天桥在哪儿。”
宋知脚下一滑,险些当场躺在路中央,她扯着对方的袖子勉强站稳:“大哥,你这是病,得治啊!”
陶然为自己辩解道:“我刚才就快找到了,人一多就把我挤进了胡同里,我绕了一大圈才找回来。”
宋知一时间无语,由于好奇开始打量起他的脸,此刻光线明亮,能清楚看出他长得不错。宋知只觉他熟悉莫名,过了半晌,她支支吾吾地说:“陶……陶然?”
陶然倒是没有惊讶:“你可算认出来了。”
小时候,宋知和陶然住在同一栋楼里,既是玩伴也是冤家,当年发生的恩恩怨怨她此刻没空去想,只为他悲惨的人生长叹一口气,也不知道分开这些年他都遭遇了什么,当年挺聪明一孩子,怎么就变得这么傻了呢?她话锋一转?:“话说,你去派出所干吗?”
“我钱包和手机丢了。”
“东西丢了,你还这么慢悠悠的?你瞎转悠这会儿工夫,都够小偷打车往返三个来回了。”宋知看看手表,“时间还够,走吧,我学雷锋,陪你走一回。”
宋知带陶然去派出所做了笔录,但也就是走个流程,因为他既不知道小偷长什么样,也不知道东西什么时候被偷的,要抓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陶然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十分平静地说:“警察先生,我知道东西很难找回来了,你们也不用太有压力,我来这儿主要是想问问,你们能帮忙把我送回家吗?我找不到路了。”
……
二、两个同病相怜的人
屋里两个值班警察,其中一个正在打哈欠:“反正现在也没什么事,我派车送你吧,你家在哪儿?”
“不知道。”
两个警察全都摊手,做出和宋知刚才一样崩溃的表情:“你开玩笑?”
“你看我像开玩笑的样子吗?”
的确,陶然的表情看上去无比认真,而且这是信城,不能撒谎。警察叔叔思路一转?:“你们俩不会是从某个医院跑出来的吧?”宋知拉开椅子跟他保持距离,以防自己也被人当成精神病。陶然的表情隐含怒意,他重复了两遍“我没病”,但众人仍是警惕地看着他。他一气之下推门而出,站在初春的街头感受扑面而来的凉风。
宋知追了出来?:“你别生气啊,事情还没解决,你跑什么呀?”
陶然头也不回:“走开。”
“你身上又没钱没证件的,打算去哪儿?”
“不知道。”
“要不我送你回家?”
“我不知道我家在哪里。”陶然低着头看她,说,“我没骗你。”
“我知道。”宋知说,“这是信城,说谎要遭到报应的。”
“但是……”陶然顿了顿,“我说过谎,所以变成了这样。”
宋知仰起头,惊讶地看着他。如果是这样,那就可以解释了,但是,她没有想到他会对她这么直白。
信城全名为诚信之城,在这里生长的每一个人都要以诚信为本,一生不能说半句谎言,违反者会遭到传说中的天谴。所谓天谴是各种各样的,谁也不知道会降临什么样的灾祸,有可能走着走着就从头而降一块板砖,你怀揣着侥幸心理往边上一躲,结果一不留神摔倒在地,摔出个半身不遂……总之很少有人敢打破这个规则,就算不得已打破,以后也会千方百计地隐瞒下去,因为这里的人对说过谎话的人非常排斥,严重者可能还会被驱逐出去。
宋知垂下头来,喃喃自语:“看来是同病相怜。”
“你说什么?”
宋知巧妙地转移话题:“你回不去家的话,今晚就得露宿街头吧!”
“看样子是的。”
“你不记得爸妈电话吗?”
“都存在手机里。”
那看来是没辙了,宋知想一想,她身上的钱只够打车回家,再拿不出多余的了,便试探性地问:“要不,你去我家凑合着住一宿?”
“也行。”
宋知本以为他会矜持一下,没想到这么快就答应了,宋知也没扭捏,小时候一起光屁股洗过澡的玩伴,就算多年未见也有熟悉感。她拦下出租车,说:“那走吧。”
三、说谎是要付出代价的
宋知爸妈离婚之后各自组建了家庭,她一个人住。
上楼梯的时候,宋知问陶然:“你说了什么谎?”
陶然在身后保持沉默,听她拿钥匙开锁。四周非常寂静,只有钥匙链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屋子不大,是租来的,一室一厅,目测四十平方米,一个人住倒还不错。陶然个高腿长,坐在矮小的沙发上特有喜感,宋知拿被子出来时看到这一幕,笑了出来。
陶然蹙眉,让她闭嘴。宋知收起笑容,轻咳了一声,指引他去了浴室。陶然刚脱完衣服,只觉得墙壁轰隆隆摇晃,他扶着洗手池勉强站稳,大声喊:“怎么了?”
“可能是地震了!”宋知过来敲门,“你快别洗了,这房子不结实,赶紧下去避一避!”
陶然没空多想,系上浴巾跟她跑出了门。一开始,地面摇晃得还算厉害,过了一会儿就平稳了。深夜时分,小区里面安静如常,只有这两人一脸傻气地站在路中央。
宋知说:“估计是有人说谎受罚了,牵连到了我们这里。”
“那我们现在可以上去了吧?”陶然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都下雨了。”
宋知蹲在地上仔细听,看等下还会不会继续晃。陶然在她身侧一脸镇定地扯下浴巾当雨衣,她下意识地捂住眼睛:“你干什么啊你?大庭广众耍流氓啊!”十指中间有缝隙,她偷偷往外看了一眼,发现这家伙身上还穿着短裤,便直起身来,长呼一口气,“穿了裤子还系浴巾,你有病吧?”
陶然好像比她更疑惑,他低头瞅一眼,说:“咦?我居然穿了裤子。”
果然是变态……
折腾了这么一遭,两人都睡意全无,回到屋里静坐叙旧,却不知从何说起。
小时候他们经常这样坐着,现在却明显尴尬了许多,可能是长大了的缘故。
陶然没话找话:“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都不害怕吗?万一我是坏人怎么办?”
“这可是我的地盘,只要我喊一声,左邻右舍都会出来帮我,我为什么要害怕?该小心的是你才对。”
他们再次沉默,只听见空气里不知是谁的心跳声,宋知心虚得很,只好哼一首歌来掩饰一下。
其实中间相隔也没几年,上一次他们这么坐在一起的时候,宋知才过完十四岁的生日。那时候她爸妈正在闹离婚—这不稀奇,学校里的同学几乎都是单亲,她倒是不会因此而自卑,也不害怕被孤立,她只是觉得意外。爸妈摊牌那天什么预兆都没有,爸爸买了一条项链送给妈妈做生日礼物,一整天都极尽讨好,妈妈开玩笑问爸爸不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吧,然后爸爸就沉默了。
这里很少有人敢说谎,宋妈妈又是眼里容不下沙子的人。
宋知和陶然的卧室阳台挨着,那天晚上她跳进他房间里,问他:“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不知道。”陶然摇摇头,摸着宋知的头发安抚她。
“如果当时爸爸说个谎就好了。”那样就可以挽回,虽然会付出代价。
陶然把拇指抵在她唇边:“嘘,这话可不能对别人说。”
宋知转念一想,没人愿意为不爱的人承担任何代价,也许爸妈的感情这回是真的走到头了。“我知道,我只对你说。”宋知抱着他的胳膊,跟他贴在一起睡着了。
陶然爸妈的感情很好,左邻右舍都很羡慕他们,但宋知羡慕不起来,她每次看到陶妈妈的目光都是躲闪的。陶爸爸觉得不对,问了宋知一些问题,那些问题非常可怕,但她都依照自己的心回答了。宋知在这种压力下仍然和陶然交好,可没过多久,陶家就搬走了。
宋知知道,这和那些问题有着直接的关系。
临行前一天,宋知主动去和陶然道别,告诉他,她一直喜欢他。
陶然想了想,拒绝了,说:“我从来就不喜欢你。”
从那时至今为止差不多七年,那句话像被钉在了宋知心头一样,她一直都忘不了。
在外面的时候尚可假装平静,一旦要两个人单独面对就觉得内心的情绪在上下翻腾,宋知感觉她就快坐不住了。
思绪回到当下,陶然打量了一眼四周,说:“一个人住不安全,你干吗不住宿舍?”
“我不想住。”宋知垂眸说完便打了个哈欠,于是回到**,关掉床头灯说,“我睡觉了。”
陶然在黑暗中静坐了一会儿,说:“晚安。”
四、你的秘密,我早就知道了
第二天陶然起得早,阳光照进屋子的时候,他才注意到窗边桌子上有一摞高三模拟试卷。宋知今年二十岁,按说应该念大三,她没事做什么高考题?陶然正疑惑着,见当事人趿拉着拖鞋出来,他摊开一张卷子问:“这是什么?”
宋知怔住一瞬,快速上前夺过试卷,但她夺走一张还有很多,不只如此,桌下还有不少参考书。
“你在做家教?”陶然又问。
宋知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她推搡着陶然出门,往他手里塞了些钱,说:“天亮了,我只能收留你到这儿了,剩下的你自己想办法。”
宋知趴在门上,从猫眼里看到他下楼,这才放下心来。时间不早了,她匆忙洗漱完后喝了杯牛奶,换上校服又背上书包,一路狂奔至学校,这才赶在早课之前到达。不过像她这种每次考试都是最后一名的吊车尾,班主任根本不介意她什么时候来。
每天上课都是新一轮的折磨,重点是宋知本人也不知道这种折磨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连续数年高考零分,她自己都快绝望了,宋妈妈却非让她继续往下念。
班里同学都很鄙视她,老师也觉得她智商有问题,而她为了掩饰真相,什么都不能解释。
其实她的智商没有问题,老师讲的每一道题她都清楚,但是只要到了考试,她面前的卷子就会变成一张白纸,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白纸,只是上面的题在她眼里消失了,所以一连七年以来,她的考试成绩只能为零。
一开始的时候她非常绝望,也知道这是说谎的报应,想要解除这种诅咒的唯一方式,就是找到听信她谎言的人,并请求对方的原谅。但唯独这件事情,她是万万不能做的。
真的,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凄惨的事情了。
宋知正坐在垃圾桶边上反省人生,就听到老师喊她的名字:“宋知,有人找你。”
她顺着老师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结果就看见了陶然。
她当即倒吸一口凉气,恨不得把头伸进垃圾桶里。
她最不想的就是陶然看见这一幕,可此刻他正一脸了然的表情,双手插兜站在班级门口,直勾勾地看着她。
宋知扭扭捏捏地站起身,朝他走过去。两人站在走廊上沉默半晌,陶然的右脚尖不耐烦地点地:“你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跟踪你来的。”
“嗬,尾随还能说得这么大义凛然。”
“你别转移话题。”陶然说,“实话告诉你吧宋知,你的秘密我早就知道了。”
宋知不自觉地后退一步,吞了下口水,嘴硬道:“你知道什么了?”
“我听说你复读了好几年高三,你原来明明那么聪明的,怎么突然就开始考零分?你说谎了是吧?你为什么说谎?是谁值得你这么做?”
陶然说这话时压低了声音,但还是听得出隐隐的怒意。宋知按住怦怦跳的胸口,佯装镇定地笑了笑,说:“你这人真奇怪,无凭无据的,怎么就能随便下定义?”
“你不说也没关系,你要不说,我就一直查。”陶然作势就要离开,宋知条件反射地上前一步扯住他衣袖,就跟小时候一样。可是下一秒,她又意识到他们已经长大了,不能再这么亲近,便马上松开手背过身去:“别说得好像你喜欢我似的。”
“没错。”陶然冷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让她胸腔一震,“宋知,我就是喜欢你。”
五、宋知,我喜欢你
“这话说得没有根据,你以前明明拒绝过我的。”
“那时候,只是那时候。”陶然小声嘀咕着,“那时候我还不明白。”
七年前陶妈妈重病,陶家为了求医搬出了信城,当时他是真的以为自己对宋知只是友情,突然被表白之后便觉得无措,何况他当时并不知道将来有没有机会回来,不想说得模棱两可让宋知心怀希望空等待,便狠下心来拒绝她。往后多年都平静如常,陶然虽然经常思念宋知,但他一直安慰自己这只是对儿时玩伴的普通挂念,直到后来他考来了信城上大学,那个报应才终于降临到他头上,他才记起自己当年说了谎。他忽地明白信城的规矩,报应只会在这座城市才出现,离开了这里就什么都不算了。
陶然因此才明确自己对宋知的情感,才清楚自己说谎了,原来不是不报,真的是时候未到。
他回到老地方去找宋家,得知他们也搬走了,而后他又费了好一番心思才打听到她的所在地。在得知她的现状之后,陶然十分担忧,他猜测这几年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而她又是为谁而说了谎。
他试着打探,但宋知总是会故意扯开话题。
宋知咬紧牙关,不能说,不能说。
陶然失落地离开,跟人借手机拨打家里的座机号码。陶爸昨天出差不在家,今天才回来。得到家里的地址之后,他打车回了家。陶爸在小区门口接到他以后非常无奈地问他这病什么时候才能好,他表示他已经非常努力了。
陶然的路痴已经到了影响生活的状态,他记不住家庭地址,小区的名字和街上的风景也从来都记不住,越想去什么地方就越找不着,不管去哪儿都得依靠指南针和导航地图。
前年他自己做了个导航软件,把一些经常去的地方都记录在里面,包括学校厕所在哪儿,遂日常必须戴着耳机行走,不是听歌,而是听导航。
现在手机丢了,他几乎失去了自理能力。
陶然早上出门上学时提上了拉杆箱,以防止再走丢以后会变得无措。
就算写字条提醒自己也完全没用,因为那些字条总会悄无声息地消失,现在他怀疑丢手机也不是平白无故,这一定也是报应当中的一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