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州笑
楔子
“一拜天地!”
喜烛照着红花,梁上垂下赤红丝绦,外间的唢呐呜呜啦啦地吹,堂前的访客闹哄哄。捧着喜糖吃的小孩子挤在梁柱前凑过来,眼睛不住地盯着红盖头,好奇红盖头下新娘子的样貌。
“二拜高堂!”
他转过身来,拉过她,掌中厚茧摩挲过她如柔荑般的手。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摁着她对着厅堂正中两把太师椅拜下,可太师椅上空无一人。
“夫妻对拜!”
他把她的手握得紧紧的,她挣了一下,他才缓缓松开。
两人转过身来,面对面。她垂眸,看不见红盖头外他的神情,只看见眼前晃动的黄穗子下是他的衣襟,是他交叠拜下的手。她默默不出声,规矩地拜了下去。
“揭盖头咯!揭盖头!让我们看看新娘子吧!”喜堂内沸反盈天。
新郎官站在堂前,丰神俊朗,脸颊晕红,迟疑一会儿,抬手制止:“不必……”偏偏此时,身旁的新娘子唰地自个儿揭去了红盖头。
喜堂倏然寂静,人们大惊失色,目光凝聚在新娘脸上。
她冷着一双眼,打量这喧嚣的世界:“我确实丑陋卑贱,使百里将军难堪了,将军还是实事求是,莫伪装这份嫌弃。”
娇小的人儿一袭红装,立在大厅中央,与将军对望。她肤如白雪,声音如冰玉相击,清冷异常。可是,从她右侧脸颊开始,顺着颧骨、耳根往下,蔓延至脖颈,蜿蜒爬着一大片鱼鳞状的伤疤……
短暂的死寂中,人群中捧着喜糖的孩子被吓到,开始号啕大哭。
一、彼非良人?
百里将军娶了个丑妻,这事在郢都传得沸沸扬扬。
人们说,百里将军被公主相逼,不得已出此下策。百里将军平南楚叛乱,是后起之秀,年轻又有才华……偏偏被那丑娘子撞上了,白白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那夜之事其实是这样的—南军平叛回朝,楚皇最宠的公主随楚皇嘉奖三军,在凯旋的军队中瞧上了百里将军。隔几日后的夜晚,公主便去城门堵临时调去值班巡逻的百里遇,探问他心意。百里遇当下指天发誓,说他早已有愿意爱护的女子,那城门外等他的姑娘便是他即将过门的妻。
那夜,凉风瑟瑟,秋月照水,荻花飘零。城门下有河流穿城而入,河上弥漫白雾,按理即将宵禁,城门外不会有什么行人—哪知公主闹着扯百里遇出来认人,却真见一女子独自立在凉风里。小舟系在岸边,那女子只一个背影对着他们,削肩细腰,长发柔顺,听见有人来的脚步声,仓皇地回过头来。
然后公主吓得“啊”一声跑了。隔日便有御旨降下,赐百里遇和他“未过门的妻”完婚。
夜色里,那女子回首时的半张脸着实长得可怖。
百里将军怎偏看上个丑妻?
自此,“百里将军的眼睛或者脑子总有一个不好使”成为郢都人们茶余饭后的热门谈资。
新娘唤作清平,是汉水河上的渔女。
喜烛高燃,被翻红浪,清平被他拥着,他下颌的胡须扎在她肩窝里,有些痒。
清平蜷了蜷身子,抽出一根食指,新染的蔻丹艳红,只是手指略带薄茧。她伸手抵在他的唇上:“不要得寸进尺。”
她用完好的左脸对着他,闭着眼,凄凄一笑:“不过是为了这张脸罢了。你梦里的她那么好,我和她究竟有几分相似,竟让你这大情圣忘了青楼里的莺莺燕燕,不再心猿意马,独为一人痴狂?”
清平见百里遇的第一面,是在青楼里。少年将军刀眉凤眼,身量挺拔,纵身边有诸多美人环伺,他经历过戎马风霜的脸依然清俊出奇,在人群中煞是惹眼,如遥远的白雪里的一枝妖冶红梅。
她从未想过有一日,他会睡在她的枕边,与她咫尺相对。
二、惊风落瓣
清平第一次见到他,是初冬时节,在赣北一处雅致至极的青楼。
那时正逢楚军初破赣北,连连从慕容氏叛军手里收复失地,清平走在街道上,放眼望去皆是身着重铠、手持戈矛、列队巡逻的兵卒。
街道上不见行人,清平低头挽着鱼篓,肃杀朔风吹拂衣袖—据说是某军阶甚高的军官打听附近何处鱼鲜酒美,有平民提了她的名字,她不得不奉命而来,献上鲜鱼。
于是她来到这青楼里,弯弯绕绕走过流水石桥,几株干枯的蜡梅后是别致的走廊,拐进楼里,珠幔低垂,东边的素衣美人在歌舞,南边的丝竹管弦正奏响,西边隔着一道帘摆着一张长榻,莺莺燕燕着或素或青的衣衫,倚在那将军身侧,软语轻言,无人敢大声调笑喧哗。
清平行礼,用余光看去,那高大挺拔的男子坐在珠帘后,除了一身玄铠放在身侧,红衣锦袍,浓眉黑鬓,仿佛不经意与陪侍女子取乐,仿佛只是在看歌舞,嬉笑怒骂里尽是风流,但那眼神好似什么都不在意。
那时清平放下了鱼篓,他甚至懒得抬头瞧她一眼。
到底是风流客—清平默然想,却是很久之后才听说,那将军只为拼凑一个旧人的倩影。
清平未曾想到,他们第二次相遇竟又在青楼。
次年是灾年,武昌至赣南兵荒马乱,南楚叛军之首慕容莽战死。树倒猢狲散,他手下各路兵匪占山为王,动乱由此而生。南军本已收复的赣北又落入贼人手中,百姓拖家带口逃跑,乱世中家族尚难周全,而清平一人落单,更是无处觅得援手,生生被逼入险境,被叛军贼人抓了换钱,卖入风尘。
她丑陋的容貌,反而成了她在乱世里的救命稻草。她不必出去卖笑,只需在青楼后院给戏子们缝衣服。她向来随遇而安,逃不出去便不再冒险,直到变故陡生,南楚的正规军队再次攻陷了赣北—
城破之日,百里将军的军队与贼寇巷战,慌不择路的贼人把持住青楼这边的街口,扬言对方再近前一步,便往街口丢一个百姓的人头。
哪知对面一声大笑,军队兵卒退向两边,让出一条路来,一着玄甲红袍的少年将军骑高头大马,在阵前勒了缰绳,横眉嬉笑,竟全无忧虑之色:“你们尽管杀,我们尽管埋,对街的风尘女子值几个钱?我倒是不着急,亏钱的鸨儿倒要哭了。”
清平瑟缩在阁角,自以为占了个安全的角落,偷听着外面的呼喝声,哪知身后忽一空,雕花的门板被拆了下来,楼里姐妹一声惊呼,她还未反应过来,一双铁钳似的爪子便随手抓了过来,正好拽住了她的臂膀!
待清平回过神来,人已被架在楼阁高处,一柄钢刀横在颈子上。她被人举着,身旁还有九个这样被抓起的姐妹。清平低头,脚下空空****。她凝视着脚边缃色裙上新绣的莲纹,可叹她还未穿新裙子看看外边世界,便要做个牺牲品了!
对街那少年将军勒马按剑,似是悠悠看戏的态度:“谬也!我方才只向前了九步,缘何你们要杀十个人?可见你家将军不仅打仗不行,算数也不行。”
清平只觉得脖子上的刀紧了一分,身后的卒子只怕个个气得想吐血,却又听得少年将军摇摇头道:“到底不能让你家将军跌面子,且等着,我再上前一步,你们一起杀不迟!”
“扑哧!”好死不死,清平在这个节骨眼上憋不住,笑了出来。
少年将军似也愣了,探究的目光投向她。场面氛围一时甚是尴尬,下一刹那,身后的卒子横刀而起,便欲先下手为强,拿她人头祭这一笑。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呼啸风声,他一骑纵跃,骏马长嘶,忽整个人腾空而起,直冲楼阁而来。楼阁走道上十个卒子还未反应过来,完全不知他是何时拔剑的,一瞬间只觉眼花缭乱。长剑划过,十名兵卒几招之内陆续倒地。清平脱险,回身一看,抓自己的兵卒的脖颈已断,嫣红的血喷了她半身……
血洗风尘地,女子们混乱的惊叫声中,少年将军已跃上阁楼,回头揽住了清平:“莫怕莫慌,我带你出这险地。”
清平已完全吓蒙,张张嘴,一个音节也未发出来。她过了半晌才想起来,这位将军她是见过的,亦是在青楼,她给他送鱼,他从未抬头瞧过她一眼。
而如今他不仅瞧了,且瞧得彻底。姐妹们有伤的,有哭的,他独独上来揽她便走,说莫怕莫慌……
她靠在他有力的臂弯里,玄甲冰凉,红袍染着敌人的血,她却没有颤抖。他很高,她努力抬头仰望,便能瞧见他的脸庞,剑眉大眼,薄唇含笑,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还该是那个比方,她觉着,他是一片动乱里傲然绽放的梅—若白雪满覆大地,他便是迎风斗争的红梅,妖冶而张扬,自信而嚣张。
百里将军未折损一兵一卒,便彻底拿下了赣北最后的流寇。
三、裙上朱砂
新绣的裙子到底不能穿了,染在裙子上的血迹洗不干净。清平叹息一声,有些惋惜地将它收入箱奁之中。
被救之后,她才彻底知了他的名姓—原来他便是那位常胜将军百里遇,年少有为,武功盖世,睥睨风云。
可是睥睨风云的百里将军,为何三番五次唤她来中军帐?
辕门外旌旗招展,清平垂头挎着鱼篓,努力忽略旁边引路小将暧昧的眼神,独自掀帘进了军帐。将军卸了甲,只着一身妖冶红袍,正坐在案上,架着脚,看手里一卷兵书。
清平把新鲜的鱼送到他案前,而后告退。
将军放下书来,拿一双含笑的眼觑她:“为何我总觉得你在躲我?你怕我?”
“民女告退。”她并不抬眼,不肯多待一刻。
“你且坐在我眼前,我长长望着你便是好的。”百里遇拉她坐下,“我心中畅快。”
清平眼睫颤了几下:“民女打鱼为生,并不卖笑。将军调笑女子的话,该去青楼里诉说,她们会应和将军,而民女不会。”
“怎无端嗅出一股醋味?”他扶她坐在案头,凑近望着她,目光灼灼,比红袍的夺目色彩还使人晕眩,“我不想找她们,我只看中了你。两军阵前,能笑出声来的只有你。”
这目光太张扬,不管是在当初的战场,还是在如今的军帐,他总是光彩照人地登场,笑时比红梅还妖娆。清平蹙着眉,犹疑地琢磨眼前这红衣的俊俏儿郎……
她听见胸腔里一颗心怦然跃动,震得人浑身战栗。
清平一生并未有什么目标,只想着平平静静打鱼,该嫁人时嫁人,该生子时生子,遇见一个对她好的男子,一切便水到渠成。她从未想过,身边会出现像将军这般人物,他浑身光彩,迫人仰视,虽如今他确实对她好,但这不真实的感受,犹如水中之月、镜中之花……
彼非良人。
清平回去后立即收拾行装,谁也不告诉,一人一渔船,一篙江水阔,彻底乘舟离了赣北。天地这么大,江湖那么远,何必和一个需要自己仰望的人纠缠在一起,惹不开心?
哪知五日后她撑篙渡汉水,又惊见远处一片乌泱泱的人马,旗杆林立,旗幡猎猎。近前来一杆大旗在风里翻卷,呼啦啦的。看了好半晌她才看清,那旗帜上的俩字是“百里”,张扬得一如他挑衅式的微笑。
“好久不见。”他迎风走来,衣袂翻飞。
清平一脸错愕。
百里遇竟然提前拔营,罔顾行军的安排。幸而现下大局已定,班师回朝的命令很快也从郢都下达。他回程路上走得慢慢悠悠,与走水路的清平努力制造各种相逢的机遇—清平有一种搬石头砸自己脚的错觉。
她从箱底翻出那压皱的绣裙细细端详,还真是—他就像染在布上的那块血,突兀地闯入她的生命,鲜艳又浓重,叫人不能忘,沾上了,怎么洗也洗不掉。
洗不掉,等褪色,等时间将其淡忘。
四、借刀娶亲
“以后你的鱼,我承包了。”
也不知百里遇下了什么命令,行伍里的厨子一直都来买她的鱼,并长期订鱼。清平躲着百里遇,但不会跟银子过不去。银子多,事儿少,卖鱼还快,她沿河道随军同行,不知不觉和大军到了郢都。
有水域的地方,便是清平的家。有鱼的地方,便有生计。
清平停留在郢都之外的河道里打鱼,百里遇在城里受楚皇嘉奖,三军列队,意气风发。清平听着人群议论起郢都最俊俏的儿郎、骁勇善战的将军,于是她回忆细想着他的眉眼、他恣意不羁的笑容,暗里莫名有些高兴。
傍晚时分,小将三三两两前来清平的舟头,说买鱼祝贺之用。他们走时闲话起百里遇,清平偏生在那片水草芦苇后面清洗鱼篓,无意听见他们的话,就像兜头被浇了一瓢冷水。
“清平姑娘,倒是挺像他好的那一口的。他每每去青楼,都是要这般纤腰束素、长发垂腰的女子,或许清瘦柔弱的,比较让人起怜爱之心。”
“瞎说!将军心中惦念着故人。那故人虽然柔弱,却性子刚强,争强逞勇之心不输男子,在他心中的分量可重了!他输在她手下,把她惦记了一辈子。哎,你可别外传,他是醉酒了才说出来的……”
夜幕来临,远方星星点点的渔火燃起,小将们走远了,清平一下一下拨弄鱼篓,心情跌落谷底。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百里遇是在青楼里,她给他送鱼。服侍他的伎子们衣着纨素,身姿轻盈,削肩瘦腰,脑后长发皆垂至腰,松松用红绳束着,与她的形容打扮倒是出奇的一致。
她想起回郢都那夜,她久久不眠,百里遇约她出去散心,与她并行在漫天星斗的光辉下。在河道旁、清风里,他低声问她脸上的伤疤是如何来的,现在还会不会疼。她答自记事起便有,或许是打娘胎里落下的,不会痛的。他一时恍惚,伸手犹疑了一下,拨弄她脑后长发上系着的红发带,连说了三句“幸好”。她心慌意乱地抬头,问他怎么了,他沉默,半晌后只说送她回去。她却分明看到他转身之时,眼角有什么东西闪烁,折射着星光。
如今想来,“幸好”的不是她疼不疼,是她与他的故人太相似。他去青楼里找无数人,是为拼凑那女子的倩影;他享受着在她身旁的时光,是因为能轻而易举利用她,把她当故人的替身。
那女子能赢过他……该是何等优秀!她清平又如何能匹敌?
百里遇再去找清平,清平拒之于岸。
清平撑篙立于江心,冷冷隔江遥望。夜风有些大,吹得渔火都有些黯淡。他在岸上急切地挥手,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他在茫茫黑暗中,举着灯火,一袭红衣极为夺目。她望见他张嘴冲她喊话,但大风刮走了他唇齿间的词句。她听不见,摇了摇头,只喊此后不必再见。
但百里遇说的,其实是“等我”。
他有一百种办法把消息传达到她手上,哪怕她不肯与他相见。清平终究还是在汉水上打鱼,躲再远也躲不到哪里去。百里遇托信得过的伙夫在买鱼时给她带消息:“月上柳梢头,城门外的河边,彻底清算,结最后一笔银两。”
清平明知这可能是借口,但她还是不得不前去。过着每个铜板都掐着花的日子,清平没理由放弃月结的银两,何况提供给军队的鱼也不是小数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