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算开诚布公,把两人的暧昧清算,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两人再也不会相遇。
只是赴约的清平没想到,她没等来银两,却等到了天赐御旨,奉旨成婚。
五、梦回浔阳
所有认识百里遇的人都不得不承认这点:他聪慧机敏如耄耋老者,意气用事却如同孩童,包括利用了皇帝却只为娶一个丑陋的女人。
百里遇知晓公主欣赏他,便等候恰当的时机。那夜他在城门下假意发誓,便借公主眼,撞见清平,使公主受惊吓后去御前哭闹,便引出楚皇的谕旨,借皇帝的权力来成全他想要的这场婚事。
清平有两个弱点,一是惜财,二是惜命。
她被百里遇拿捏着弱点,硬着头皮与他成婚。她不敢欺君抗旨,怕丢了小命,但骨子里并不服输。百里遇的故人是扎在他们之间的刺。
新婚之夜,两人不欢而散。她直白地划清界限:“你不过是图我与她像……的确,我是千千万万女人中的一个,没什么好高看自己的,我蝼蚁一般的命还是你救的,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可你记着—”
她一字一句,背过身去,赤红着眼眶:“我就是我,我不是任何人的替身。”
那个背影那么孱弱,跳跃的烛光勾勒着她微微颤抖的双肩。喜烛燃了很久,烛泪淌得很伤心。他伸手想辩解什么,却发现语言太苍白。
一室静谧,两人无言,三更鸡鸣,长夜煎熬。
“你不喜欢,我便不碰你。”他叹了口气,终究起身,收拾齐整,假装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去门外庭院内练剑。东方还未露白,黑沉长夜,他的剑啸声厉,一声一声,摧震心肝。
清平翻身卧在帐内,眼角的泪渐渐干了。她阖上眼,身体像绷紧的弦骤然松弛。
梦里小桥流水,茶商来来往往,她小小身子驾驭大马,白衣赤裳。屋檐斗拱雕画着精美的图案,她从黛瓦之下奔驰而出,扬鞭过集市。
“梅家小女美则美矣,却与常人不同,读了几年书,养出乖张个性来,各个方面都不想输给男子,驭马,撑船,甚至打鸟、捞鱼、摸虾,啧啧,这还是大家闺秀吗……”街边飘来路人的议论声,如苍蝇嗡鸣,挥之即散。
她勒马在桥头,马蹄高高扬起,后面渐传来马蹄声,小厮跟班慌慌张张骑马跟了上来:“小姐,太快了,慢点啊!”
她回头笑:“本小姐就是任性,要他们管?爹娘宠我,还轮得上他人置喙不成……”
她笑不出来了,回头的那瞬间,她看见家的方向骤然泛出一片红光。眼前的景象像一幅画卷逐渐变黑、破裂,火焰腾空而起,烧过屋檐围墙,烧过柴房稻垛,烧过染坊布匹,烧过仓库油桶—
“轰—”烈焰滔天,灰飞烟灭。
“爹!娘!”她翻身下马,跌跌撞撞奔入火场,喊得撕心裂肺。
“小姐回来!不要去!已经烧着了,太危险了!不要去啊—”
雕梁砸下,断了她的后路,她睁大的瞳孔里,倒映着疾速攀升的火苗。
那是故乡浔阳,是噩梦开始的地方。
从此她抛却姓名,只愿“清平”。从此浔阳消失了一个梅家,江湖上多了一个渔女。从此她一身素衣,半脸伤痕,江海寄余生。
她被灼伤了半边脸,独自一人侥幸存活,学习捕鱼谋生,尝试市侩地交易,用尽一切办法活下去。她知晓梅家是万贯家财招人所害,从此隐姓埋名,再也不提当年之事。
六、梦回浔阳
“当年,她遭逢大难,颠沛流离……”公主斜倚在贵妃榻上,纨扇轻摇,挑眉觑他,“你想帮她复仇,所以暗投本宫麾下,让本宫配合你演了出戏,从而令天子赐婚,风光嫁娶。”
黄昏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雨,室内掌灯,屏风后的百里遇跪坐行礼,望着上首的公主,言辞恳切—
“公主欲除襄阳王,或许有其他权谋考量,但在臣而言,只为替她复仇。襄阳王横征暴敛,鱼肉百姓,暗中看中浔阳梅家的财力,拉拢梅家不成反落把柄,一怒之下便毁人全家……她颠沛流离,皆从此始。我不会放过他。”
“实在是情深义重,可惜呀,她不知晓。啧啧,也不怕叫人看着酸……”公主把叠好的信笺交给他,玉指修长,骨节有力。
百里遇行礼,接过信笺又道:“公主,不,二殿下忍辱负重,蓄势冲天,壮志在天下,不在儿女情长—就莫要打趣在下了。”
公主呵呵一笑,声音低沉下去,渐转为男子雄浑的嗓音。
“本宫帮你演好了前面的戏,现在你既已娶了她,能不能拥有她的心就看你自己了—本宫要襄阳王倒,你要办到。”
“誓不辱命。”
公主是假公主,是男扮女装隐忍多年、等待时机逆袭夺权的皇子,配合百里遇来了一出戏,是要他以性命效忠。
清平是真妻子,是百里遇心心念念的良人,她从不曾是谁的替身,她就是她。记忆中风华绝代的梅家幺女,任岁月磨平棱角,她骨子里的傲气从不曾变过。
可他的过往太难启齿,良驹才配得上好鞍,英雄才配得上美人,她有一身锐气锋芒,他煎熬着渴望,却惧怕坦白的那天。
百里遇每每巡逻之后都坐在酒肆里痛饮烈酒,不敢归家。常有小兵打趣?:“百里将军家里养着母大虫不成?”之后传言更甚,说百里将军家哪里有妻,不过一小妾尔,长得丑陋,还跋扈专行,横行霸道,竟教百里将军也让她三分—这话让醉酒的百里遇听到了,捉着那小兵打到对方求饶,说他家夫人是天仙,谁也比不上。
他每日归家必夜,一身酒气,卧于书房,三更而起,去院中舞剑。
他始终刻意避着清平,却不知窗那头那双明眸直直望着他,含蓄而热烈。
冬至前,寒风瑟瑟,百里遇难得早归家了些时候,清平倚在窗边缝补衣裳,闻声抬起头来,鬓角的发被风吹得有些乱。
百里遇上前关了窗,掏出一个小瓶:“这是白玉膏,能清除疤痕,对治疗多年的旧伤也有一定的效果。”
他把白玉瓷瓶放在她的案边,默默退后,看她抚上脸上的旧疤:“你是我的妻,我不介怀你美或丑,但你大约是介怀的,所以我想帮你治好它—虽然在我而言,身份尊卑,样貌美丑,都不该是评判相配与否的借口。”
“你给我站住。”清平似有所思虑,眼眸莹亮。
他本欲举步推门离去,又笑嘻嘻地折身道:“感动啦?是啊,哪一个女子不会在意自己的容颜呢?这是军中贵人疗伤祛疤的药,你且放心……”
“扯谎。”清平咬断线头,把针插回线团里,把衣裳丢在床榻上,“这不是民间的药,军中也不可能,起码是御赐的圣物—你最近又去见了公主,你当我是傻的?”
他撩袖凑近,笑看她:“夫人吃起醋来,倒像是有些人情味了。”
“吃谁也不可能吃她的醋。”她冷冷道,“曾有娶公主的机会,你却用来娶我,然纵观你的行军布局,你又从来不是出昏招儿之辈—所以,你与她另有预谋,只是瞒着我罢了。”
他“哎呀”一声,从后环抱住她的纤腰:“我夫人真聪明。”他低头蹭着她鬓边的秀发,嗅到淡淡的香味,真好,她并没有挣脱。
她抬起的手犹疑几下,终是缓缓覆在他放在她腰间的手背上?:“听我一言,不要卷入党争,朝堂权谋波诡云谲,那实在弊大于利……”
“我不管,只要那‘利’是我想要的,我并不在乎‘弊’有多大。”他微微一笑,低头用嘴唇寻找她的唇,“夫人关心我,我很开心。”
七、涅槃之夏
清平并没有告诉他,对于他的行踪,她早已了如指掌。为何她大冬日的开窗缝衣?她只是在他回来之前刚到家,不过是借这寒风掩饰路上被风吹乱的鬓发而已。
她颠沛流离这么多年,在渔舟和青楼间流浪,船夫与商人成为她的耳目,青楼的姐妹成为她的线人,她获取消息的路子四通八达,并不会差于朝中大臣收集资料的手段。
他与公主频繁来往,他紧密关注襄阳王的动向,清平全都看在眼里。她不知他在想什么,但知道他在做什么。
一夜好眠,两人同床共枕。他睡熟了,呼吸绵长。她侧枕着手,看着他的侧颜。
“襄阳王老奸巨猾,罪证并不好取。”她低语呢喃,“我替你去取。”
次年夏,楚皇出郢都,至襄阳,停舟摆宴于汉水。丝竹靡靡,女眷三五成群,一片欢声笑语,没人注意到危机。
百里将军之妻私下叩见公主:“清平在襄阳王府有故交线人,已有襄阳王藏匿假账的证据,愿助公主殿下一臂之力,但求公主殿下放过我夫君。”
公主摇扇轻笑:“本宫并未胁迫于他,但夫人若愿襄助,找出襄阳王假账原件,本宫自会报答你们夫妻二人。”
清平拜谢,借公主一艘轻便快船,凭多年打鱼已练就的一身好水性,乘风沿汉水而走,夜幕已至襄阳王府。
襄阳王于夜宴当晚,骤然发起兵变。
漫川火焰腾空而起。这是一场意料之中的谋反,百里遇奉命清剿襄阳王老巢,在军船码头一片鼓声、兵械声里,看沿河襄阳军船次第蹿起大火。所有的船只都着了火,襄阳家的仆从已然杀红了眼,在拼个鱼死网破。谋逆造反向来如此,成,犹可活命;败,死无葬身之地。
观火杀敌,快哉快哉。百里遇心中畅快,只要扳倒了襄阳王,他便不用再想那糟糕的往事,从此只需大步向前看,与清平的感情嘛,慢慢培养,终是可以的……
只是百里遇还没畅快多久,家将就慌慌张张奔过来报告?:“嫂夫人不见了,她不在楚皇的宴会上,她离开前见了公主,然后和府里人说了一句去取罪证就借船南下了,她会不会……”
取道襄阳王府,必然途经这片水域……
附近百顷尽皆被火海照亮,襄阳此夜不眠,喊杀声震天,一炬焚尽千帆,血夜彤然。这片火海,会不会已经包围了她?
“搜!给我搜附近的民船!”百里遇怒吼着,忽然深深地恐惧起来,目眦欲裂。
不要……不要死!不要在火海里,重蹈当年的命运!
江风猛烈,他纵马踏于高岸,俯瞰这烈火与血交织的山河。马鬃和黑发都在翻飞,记忆被大风吹成碎片—
“浔阳梅家,富可敌国;梅家幺女,玉貌倾城。”
百里遇十五岁时遭遇的一场羞辱,使他记了整整十年。豆蔻年华的女娃言辞犀利,历历在目,可她离去时尘土飞扬,甚至吝惜抬眼向他投去一瞥。
他是孤儿,混迹市井,耍无赖久矣,被人骗赌输了,便去偷抢别的地痞的财物,到头来事情败露,他被按着痛打,只有哀声求饶的份。
骑着高头大马的女娃救了他,赤色的内裳,雪白的衣袖,肤色如皓月,发尾的红绳摇摆,像一团火。她只冷冷一马鞭抽在对方身上:“住手!才几两银子就想打出人命,我替他还了。”她带随从驾马离去,清冷的声音如珠玉落地,“四肢健全,却苟且偷生,男儿志向何在?”
她策马远走,甚至没望他一眼。
而这一幕他记在心里,惦念十数年。那一声当头棒喝像一束光,照进了他多年混沌的生活里,从此迷雾中的航船有了方向,游**的庸碌的肉体有了灵魂。
他渴求多年后重逢,渴求她一瞥之后,能像蝴蝶停留芳华一般,停留在他的身边。他入行伍,老老实实攒军功,一直做到名震江右的平叛将军。他只想找到她,向她证明,渴求她的认可:你看,我并非一辈子地痞无赖之徒,我也可以上阵杀敌,好男儿志在四方啊……
可他等不到啊,他们都说,她被烧死了,全家被焚于一炬。
美人皮,万贯财,到头来不过一抔土。
百里遇找了很久,证明不了她活着,每每军中宴饮,他独独绕过人群远走。执念在他心底生了根,发了芽,疯**条,呼啦啦遮天蔽日—
他满脑子都是她。
他在热闹的地方吃酒,发现好像许多姑娘加起来才能拼凑成她;在赣北青楼里,似乎有个送鱼的小姑娘像她;那个渔女越看越像她……
她不丑,她是天仙,他要把她娶回家。
“傻夫君,你在这里发呆做什么?”身后一声娇笑,水草芦苇被拨开来。
那个妙人儿啊,亭亭立于一叶扁舟之上,素色的衣裳,长发垂腰,像很多年很多年以前两人初遇时她的模样。
船向前行,她拨开水草,来到他的身旁。英明神武的将军,那一刹那湿了眼眶。
“以后不要擅作主张了,我害怕。”百里遇终是把过往的记忆和盘托出。
他沉默良久才道:“我始终不敢告诉你,直到今日,这个夜晚,这一刻,大火烧起来的时候,我怕极了,怕你像当年那样,消失在火海里。”
“你骗我,瞒我,我后发制人而已。如今我们才算扯平,彻彻底底,坦诚相待。”清平微笑道,“你不是我,为何认定我不肯与你相认?”
子非鱼,安知鱼之悲欢喜乐?
子非我,安知我之悲欢喜乐?
幸而此刻,他们十指相扣,再也不愿离分。
两人回去走陆路,策马同行,慢悠悠的长风吹动铃铛。军队沿堤岸而行,士卒举着火把,队伍曲折蜿蜒,像一条蛰伏的火红的巨龙,在静谧黑夜里摇曳长尾,于汉水之畔寻得新生。
<!--PAGE10-->《六州本纪·楚史》:“大将百里遇者,大楚名将也,天赐良缘,娶妻娶贤,平襄阳王乱,取证得账中亏空白银三十一万两,举国震惊。帝感喟良多,厚嘉其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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