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邻居在开派对的时候来邀请她,她在房间还没来得及出来,便听见女佣擅自谢绝;放学后她想和同学到市集广场散散步,司机就一路尾随在她们身后,女同学发现以后吓得不轻,从此之后再也没人敢跟她单独逛街。
这些人美其名曰是在照顾她,实际上扮演着监视者的角色。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谢萝连觉都睡不好,她没想到谢爸爸会做到这种程度。一想到现在所有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看得真真切切,她就觉得浑身难受。在好几次被噩梦惊醒之后,她甚至开始担心屋里有没有安装针孔摄像头。
奇怪的是,在这种难挨的时刻,谢萝最渴望见到的人却是韩曳。
没有丝毫征兆,他的脸总会突然在她脑中浮现。
她想象他能打着盖世英雄的名号突然出现,把她带到最远的远方,让她得以解脱,可是她又清晰地知道,这是最不可能的。
她如同身处牢笼,连周围的人都开始默契地疏远她。强烈的寂寞感包围着她,每次半夜醒来,看着周遭凝固的空气,她都疯狂地想要逃脱。
谢萝的精神脆弱到已经连课都上不好了,于是司机前脚把她送到学校,她后脚就开溜。她整天泡在酒吧里买醉,仿佛只有待在这个封闭的环境里,在意识模糊的时候,她才能获得短暂的自由。
谢萝在酒吧认识了几个人,那几人说要带她去有趣的地方,因为寂寞,她没有多想就跟着去了。
可是谢萝觉得这几人有些奇怪,开起车来疯了一样,对限速的标志全然不理,最后成功引得警察出动,被“请”到公安局“做客”。
警察调查之后发现那些人涉毒,谢萝也被卷了进去,就在她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韩曳出面保释了她。
她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里和韩曳重逢。
异国他乡,谢萝不敢置信地抓着他衬衣袖子,最后两人面面相觑了半分钟,她不好意思地松开手说:“对不起,把你衣服都扯皱了。”
韩曳把她从椅子上拉下来,动作一点儿也不温柔。他带她到外面吹冷风,问她脑子清醒没有。
“真……真巧啊!”谢萝想了半天,最后结结巴巴地说。
韩曳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想知道她到底是装傻还是真糊涂。
这个世界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两百多个国家,数不清的城市,他偏偏选择了比利时,还跟她进了同一家酒吧。如果不是他看到她被陌生人带走,担心她有危险而跟了上去,并目睹了整个过程,她今晚就得在这里过夜了。
他淡淡地答:“不巧。”
“我没想到会是你……”她解释,“你让我永远都别再找你。”
“我也没想到你是这么听话的一个人。”他略带嘲讽的语气夹着冷风一起扑面而来,谢萝背过身,假装听不见,他自身后抱住她,又说,“所以你不找我,我就来见你了。”
谢萝背对着他,内心陷入挣扎,最后理智胜利,她转身推开他,冷淡又疏离地说:“谢谢你。”
七、你的钱我也不能白收
长期不去上课,就算是谢萝也会挂科,再加上她那次被抓进了警察局,消息终于传到了谢爸爸的耳朵里。他自然是恼火的,再三警告没有用,一生气,干脆釜底抽薪,停掉了她的生活费。
显然他是气到了极点,但谢萝没有屈服,从此连家都不回了。
为了得到生活费,她到酒吧跳舞赚钱。谢萝原就有一张漂亮的脸,浓妆和灯光都让她更添妩媚。她有舞蹈功底,跟那些只会卖弄风情的女人当然不同。表演过后掌声雷动,底下有人送了烈酒到台上,酒杯得快,下台的时候她已经摇摇晃晃,方才送酒的人趁机凑过来。谢萝扶着桌子,无力管肩上那只咸猪手。韩曳在一边实在看不下去了,把她扯到自己身后,撸起袖子就要挥拳。关键时刻是谢萝抱住他另一只胳膊,她吼道:“我爸都不管我,你凭什么管我?”
韩曳再次把她拽到门外,跟服务生要了两杯冰水,一杯泼在她脸上,一杯让她喝。睫毛膏糊了一脸,风一吹,她冷得直哆嗦。他把杯子还回去,又把外套脱下来扔给她,问?:“现在酒醒了吗?”
谢萝也不管他那件杜嘉班纳的外套有多贵,直接拿它擦脸。
淡淡的烟草味扑了一脸,谢萝有些恍惚,在她的印象里,韩曳一直是那个看似温和却又爱奓毛的少年,不知道他在什么时候已经长大,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思绪在混乱的地方绕了一圈,谢萝再抬头时,已经是素白的一张脸,代价是那件衣服已经不能再看。
她把外套还给他,问:“你还要吗?”
他瞥了一眼,嫌弃地说:“洗干净再还我。”
韩曳听说了她和家里闹矛盾,便劝她主动道歉。见谢萝不回应,他就继续说:“做晚辈的怎么能跟长辈计较?”
“你是不是管得有点儿宽了?”
韩曳语塞,憋了半天才开口:“你以为我想管你吗?”
“那就离我远点儿,越远越好。”
他捏紧了拳头,咬牙切齿地看着她,最后掏出身上所有的钱放到她手里,留下一句“把工作辞了”便愤然离去。
他走出不到十米远,听到谢萝喊他的名字,转身见她气势汹汹地走过来,还以为她要抽自己耳光,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可她生生扑到他怀里,使劲儿亲了他一口。
心下有些发热,大脑不受控制,他下意识地搂紧她的腰,耳边只剩莺声燕语的一句话—
“你的钱我也不能白收。”
八、是不是因为我来了,所以你才想走
谢萝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小公寓,她把韩曳的衣服洗干净,拿给他以后顺便上班。韩曳满脸不悦地跟在她身后,问她:“你还没有辞职?”
“欠你的我都还了,以后你别管我就对了。”
可是韩曳做不到那么潇洒,他再怎么生气,还是每天准时出现为她保驾护航—即使她从来都不领情。
很快,谢萝在酒吧兼职的照片被送回国内,画面上她穿得半露不露,浓妆艳抹,完全没有半点儿大家闺秀的样子。
照片不知被谁透露出去传上了新闻,一时舆论四起,这回不只谢爸爸,连韩爷爷也忍不了了,他一听说韩曳为了她数次跟人起冲突,便一通电话把韩曳叫回了国。
谢萝的行为终于触到谢爸爸的底线,他认为谢家的家风被她毁得一塌糊涂,这种女孩子不适合当他的女儿,盛怒之下,他决定跟她断绝关系。
韩曳离开之前让谢萝跟他一起回去,他以为亲人之间没有说不透的话,遂再次劝她:“你是他的女儿,他再怎么生气也不会真的不管你。”
谢萝非常平静地看着他,说:“如果不是呢?”
韩曳只当她在说气话,可是她紧接着重复了一遍:“我不是他的女儿。”
实际上,谢妈妈不能生育,谢萝是被收养来的。
孤儿院里那么多孩子,谢爸爸偏偏挑中她,只因为院长多嘴说了句:“这孩子特别聪明。”
当年有人为她测过智商,说她是难得一见的天才,谢爸爸带着私心把她领回家,给她最好的教育环境,让她识得风云突变的商场。他从未把她当成女儿,只想把她培养成一颗好用的棋子。
可谢萝不甘心就这么沉沦下去,于是从十五岁开始,她就在默默策划着逃离。
她脱掉优秀的外壳,一点儿一点儿地让他对自己失望。她知道自己只是一枚棋子,如果没了用处,自然会被舍弃。
事实证明,她猜对了。
韩曳听完她说的话,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坐上了飞机。他浑浑噩噩地到家,又迷迷糊糊地听人训诫。他因为产生了不好的预感,遂十分担心谢萝的情况。他什么都听不进去,只觉得归心似箭,于是假装答应爷爷的所有要求,以学业为由马上回学校。
可等到他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时,谢萝却说要走。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幸亏他回来得早,晚一刻,估计连别都道不了。
之前碍于谢爸爸的监控,她想逃也逃不掉,但是她早就暗自做好了打算。她偷偷报考了意大利的美术学院,已经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学习经商从来就不是她的梦想,她想过的,也不是那种尔虞我诈的生活。
韩曳一路奔跑过来,站在她身后喘粗气,他这么着急回来,是因为有一箩筐的话想对她说,可是看她忙里忙外地收拾行李,他忽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谢萝扣好行李箱,站起来说:“联姻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走了以后自然会有人顶替这个位子,听说谢家有个侄女,一样聪明漂亮。”
韩曳按着门把手说:“可我只想要你。”
“我身份曝光之后,你爷爷不可能再让我接近你。”她顿了顿,试探性地说,“还是,你想跟我一起走?”
他陷入沉默,无法回应。谢萝自嘲地笑了,说:“看,你天生戴着重重枷锁,可是比起死守在纸醉金迷里荒唐度日,我更向往远方和自由。”
“远方在哪儿?自由在哪儿?”韩曳去握她的手,“你这一走,可有归期?”
她依然笑:“归了又能怎么样?”
韩曳知道她心意已决,无论如何也留不住她,他松开手让她出门,在她擦肩走过的时候轻声说:“谢萝,你一直说想要自由,可在我没出现的时候,你在谢家一直过得好好的。”他吸了口气,“是不是因为我来了,所以你才想走?”
她没回头,眼泪掉在了他看不见的地方。
“随你怎么想好了。”
九、一想到这些,韩曳便觉得,连同他对她的情感都被蒙上了灰尘
从很久以前开始,韩曳就觉得,谢萝是有些喜欢他的。
就算她自认为演技还算不错,也有险些露馅的时候。在小镇看着漫天烟火的时候,她回握了他的手。在比利时街头,她不顾一切拥抱了他。
尽管这是他们相识这数年里仅存的一点儿温馨的记忆,但已经足够让韩曳看出她挣扎的心。
刚开始他不懂,只觉得她自相矛盾,直到后来她说出了自己的身世。
那天他因为机票无法改签没法跟她说太多的话,他甚至没来得及把事情想明白。到家之后爷爷二话不说就勒令他停止和谢萝来往,他以为爷爷误会了,便为她解释,说她只是为了要从谢家逃开才故意做那些出格的事情惹怒谢爸爸。可是爷爷并不想听,他摆摆手说:“那些都不重要,既然谢家现在不认她,那她对我们也没什么用了。”
韩曳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非常震惊,商场上尔虞我诈、互相利用的事情并不少见,可他从来没把这种事情和谢萝联系到一起。原来这些人支持他和谢萝在一起,从来都是另有原因,背后的阴谋环环相扣。一想到这些,韩曳便觉得,连同他对她的情感都被蒙上了灰尘。
那天傍晚,韩曳揉着太阳穴坐在曾经和谢萝一起待过的书房里,看着窗外渐渐黑下来的天,把所有往事都在心头过了一遍。一些从前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问题,此刻突然迎刃而解。
最初认识她的时候,他总是问她为什么要以假面示人,她总是做出一副身不由己的表情。
那会儿,他只当是千金小姐有自己的偶像包袱,直至今日才明白,原来她一直在和无形的镣铐做斗争,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苦苦挣扎。
回比利时那一路,他一直在思考该对她说什么,或者说,该如何安慰她。但见到她利落地收好行李准备离开的瞬间,韩曳清楚地看见,她眼底是无可挽回的决绝。
他想过挽留,想过无论如何也不要放开她的手。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所谓自由不过是借口。
可是在看到她转身后偷偷抹干眼泪的那一刻,他才发现,是他过于狭隘了。
如果离开他真的是如释重负,她为什么要哭?她并非对他冷漠,她只是不敢爱他而已。
他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不能说。倘若抓住她之后要剥夺她所有的快乐,即使他打着爱的旗号,所做的这一切,和那些利用她、禁锢她的人又有什么差别?
他终于明白,其实他能做的,就只有放她走。
十、可这中间最不受控制的一环,是谢萝不管怎样也做不到伤害他
谢爸爸宣布和谢萝断绝关系以后,给了她一笔钱作为补偿,也算仁至义尽。谢萝用那笔钱交了学费,安安稳稳地完成了她的学业。
人生重新洗牌,自由近在咫尺,毕业后谢萝留在意大利做服装设计师,用一半的时间工作,剩下的时间便出去旅行,寻找灵感。
<!--PAGE10-->大多数时候,她都觉得充实满足,只是偶尔陷入回忆,便觉得心中被挖空的一角隐隐作痛,幸好这痛感若隐若现,她咬紧牙关便可以忍受。
她再也没有见过韩曳。
但就算她不回国也不难得到他的消息,网上输入他的名字,便有大段大段的新闻。
她看着他订婚、结婚,她甚至还在网上搜索到他的婚礼,视频非常模糊,镜头总是摇摇晃晃,她却在人群当中迅速定位到他的存在,他挽着新娘的手,玉树临风地站在那儿。只是她看不清他的眼睛,不知道他为别人戴戒指的时候是一副怎样的表情。
不过看清了又能怎么样呢?不管他高不高兴,她都是一样的落寞、心疼。
谢萝从来都没告诉过韩曳,她其实最怕寂寞。
小时候在孤儿院里,她一直渴望亲人,所以谢爸爸到孤儿院宣称要领走一个孩子的时候,她拼命地为自己争取机会。最开始为了来之不易的家庭,她一直万分小心,懂事乖巧地接受长辈的安排,就算知道自己是一枚棋子,她也并不在意。
直到十五岁那年遇见韩曳,他拦腰抱着受伤的她去医院,一路上忍着满头大汗却为了面子不肯把她放下。他见证了所有她最窘迫的时刻,唯有在他面前,她才能放下伪装。可是谢爸爸要的不仅是她嫁给韩曳,他最终的目的是拿到韩家的家产。以她的聪明,这种互惠互利的事情并不难做,可这中间最不受控制的一环,是她不管怎样也做不到伤害他。
于是她以不爱为理由,以自由做借口,就算舍掉家人,舍掉她十几年来好不容易经营的一切,也要从他身边离开。
哪怕多年以后的回忆带着遗憾,她也不愿意做出一丁点儿对不起他的事情。
她并不后悔遇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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