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笑地看着颜青慌忙地用衣袖替她擦拭酒渍,顺势半倚着他:“我被吓得没力气了,快带我回府。”
“娘娘……”
“你不是喜欢叫我公主吗,以后便叫我公主。”
怀宁知道不必在颜青面前逞强。没有由来地,她就是笃定他不会嘲笑她软弱,会一路护她到底。
郑铖无法阻止臣下带着夫人回府,只能放颜青和怀宁出宫。
夜晚,怀宁仍是辗转反侧。今日她是在鸿门宴中全身而退,可郑铖不会善罢甘休。如果他派人将她强抢回宫呢?
怀宁不敢再想下去,她必须马上离开。
没等燃起桌上的蜡烛,她便听得院内窃窃私语。听清了说话人的声音,她心中一凛,推开了房门。
“你们在做什么?”
小芝吓得攥紧手中的信笺。而颜青站在月色中,神色带着不安。
六
“公主,大周有难,属下……”
怀宁是何等聪明之人,电光石火间想通了一切。
怪不得颜青以往总错叫她公主,又对她言听计从。小芝手上的茧也不是浣衣导致,根本就是习武、拿兵刃所生。
颜青当真是属下,是她大周国的属下。
三年之前,郑铖的父皇病逝。郑铖返回南疆,四皇兄也派出了探子潜入郑国。颜青一直以御前侍卫的身份打探消息。凡是和大周有关的,他都写成密信交给小芝,由她送入大周境内。这也是他一直独来独往的原因。
颜青得到消息,原来郑铖这一次倾尽兵力不是为了打击匈奴,而是为了夺得大周。请神容易送神难,郑国兵力不费吹灰之力进入大周,自然不会轻易撤兵。
这让怀宁想起一件久远的往事。
郑国先帝曾想用他刚满周岁的七皇子换回太子郑铖。本以为可以离开大周的郑铖却被怀宁浇了冷水,她居然说服她的父皇,送出五座城池强留他。
“南疆五城让太子长留怀宁,也是值得。”
可不久后郑国皇帝驾崩,郑铖必须返回,城池也没送成。郑铖离开那天意气风发,是她从没见过的样子。
“属于南疆的城池,终有一天大周要拱手相让。”
原来他早已下定决心,而她还傻乎乎地落入陷阱。原来父皇早已知道郑铖一走是放虎归山,才会舍得用城换人。
事已至此,怀宁反而镇定自若地对颜青说:“这样啊,还以为你们有私情。”
说真的,看着两个人在夜晚背着她传递信件,那一刻,她真像个委屈的妻子目睹了丈夫跟别人谈情说爱,甚至联想起,小芝为颜青换药时那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她愤怒到忘记郑铖、忘记自己还要逃跑,满心想的竟然是,颜青怎么可以有红颜知己,怎么可以不是她一个人的呢?
夜色掩住了颜青涨红的脸:“属下……从来都以大周为重。”
她点点头:“这次送信去大周,我要跟小芝同往。”
“不行。”他不答应,“这么危险的事情,恕属下不能答应。”
“那你要我留下?”留在未知的恐惧中,留在只想着报复她的郑铖身边?
“小芝留下,属下亲自送公主回家。”
他这一声“回家”勾出了她全部的软弱。
怀宁定了定心神:“你不能走。”颜青是大周培养的探子,一定费尽心力才成了郑铖的御前侍卫,不能轻易放弃这个身份。
“属下活着,只为保护公主。”
他从未这样直白地表露过心迹。早已被训练得不知情为何物的小芝都忍不住动容,更不消说怀宁。
“你……你不是四皇兄的人吗?”
她信四皇兄作为皇帝,会把大周的利益看得最重。但四皇兄同样讨厌她至深,怎么会让得力的探子保护她。
“不……”他温柔一笑,目光坚定,“我从来都是公主的人。”
七
这场关系着大周安危的逃亡,让两人靠得更近。驾着马车的颜青,把自己隐秘的记忆告诉了怀宁。
怀宁六岁那年发生了很多事情,比如她认识了郑铖,再比如,颜青遇见了她。
那是她唯一一次去四皇兄的府邸,正巧看见膳房里的厨子正在狠踢一个少年,他身上已有不少血污。
少年已经九岁,可瘦弱到跟怀宁身量差不多。
怀宁见不得这种事儿,出言制止,细问下得知,少年的娘亲是膳房帮工,前几天病死了。他小小年纪,无处可去,就留在这里打下手。可人们都觉得他晦气,他只要做错了什么就会被打骂。
怀宁听完就怒了,这不是在天子脚下欺负人吗!她赶走了厨子,又让婢女扶起少年。
她年纪小,更不会安慰人,说出的话其实很难听:“你四肢健全、神志清醒,为何要留在这里任人责骂?若是觉得还不够强大,就去习武读书,到时候就不怕这些个……这些个……”
支支吾吾了好久,她都没把话说清楚,后来干脆作罢,转身就走。走了几步,想想还是不太对,她跟婢女又说了几句。没一会儿,婢女给了少年一锭金子。
“想要能文习武,也要点本钱吧。”她冲少年说了一句,心里还在盘算这点金子够不够。
后来啊,这事儿没过两炷香,怀宁就忘了,少年却一记就是十年。当初的少年没有离开王府,反而一步步成了四王爷的心腹、如今大周派出的探子,颜青。
怀宁不知道,当初几句话会成为颜青往后岁月里全部的光亮。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不管是习武还是读什么茶艺,他不仅要变成更好的人,还要帮她守护整个大周。
“那天的藕片是你特意准备的?”
她本以为晕倒那天他端来的清粥藕片是个巧合,如今看来,他一定知道她最爱的吃食。
颜青不好意思地轻咳,应了一声。
“我说颜青……”她抚了一下左臂,里面藏着颜青写好的密信,犹豫片刻仍是道,“你是不是喜欢本公主?”
过了良久,马车外的人才开口:“属下不敢。”
怀宁听到这话乐得开怀,静候答案的那丝不安也消失殆尽:“不敢没关系,就怕不是。”
马车在驿道上疾驰,声音在宁静的深夜格外清晰。
颜青没再接话,却无法不想怀宁话中的深意。
他在大周还见过怀宁一次。
他陪四王爷入宫面圣,正巧遇见她兴冲冲地拿着风筝,一路小跑经过他身边,嘴中还念念有词:“我做的风筝是天下独一份的,看郑铖还有什么理由小瞧我。”
他看着她,只觉得她比几年前长高了许多,可一直喜欢吃藕片,一直喜欢追着郑铖跑。
那么现在呢,他还能有别的期待吗?
行至江边时,天已微亮,江上弥漫着薄雾,看不清对岸。
准备乘船渡江的怀宁,看见了等在渡口的郑铖和军队。
“这阵仗,抓我不用皇上亲自出马吧。”怀宁嗤笑道。
“抓你?”郑铖想了想,“哦,常妃逃了是该抓。不过朕现在要擒的,是大周派来的探子。颜青啊,你说你原本藏得多好,怎么怀宁公主一来,就乱了阵脚呢?”
八
郑铖不是昏君,早就怀疑颜青的身份。但颜青早年辗转多个国家,就算是探子也无法判断他是哪里派来的。
可怀宁的出现,让颜青变得不同。郑铖确定颜青喜欢怀宁,而赐婚证实了郑铖的另一个猜想。
颜青救了郑铖,却不要任何封赏,唯独这赐婚连推托都没有就答应了。颜青是真的很着急要将怀宁拉到身边保护。郑铖故意让颜青知道郑国准备用留在匈奴与大周边境的军队反攻大周。他自信,颜青知道消息也没机会带出去。
“就算你在马场救了朕,也掩饰不了你的身份。”一旦露出破绽,他就没有可能全身而退。
“救你……”颜青不再装出低眉顺眼的样子,眼神中带着挖苦,“不过因为你是公主爱慕之人。”
“随你怎么说,今日都要把命留下。”
身边的侍卫犹豫道:“常妃娘娘还在对面。”
郑铖看着不远处不卑不惧的女子,见她对自己的回答并不期待,恼羞成怒:“杀了,一个都不留。”
颜青抽出佩剑,一只手将怀宁护在身侧,低头看她:“公主,你可相信属下?”
怀宁抱住他:“阿宁自然是信的。”
郑铖带来的都是千挑万选的精锐,饶是颜青武艺过人也渐渐处于下风。怀中抱着的女子,是他强撑下去的唯一信念。
郑铖故意不让颜青立即毙命,反而在他身上不停地留下触目惊心的剑伤。
怀宁看着眼前的血光,这让她如何舍得?
她重重一跪,大喊:“郑铖,你不就是想让我屈服吗?你赢了,赢了,我求你放过颜青!”
父皇,对不起,阿宁答应过你,穷尽一生只跪父皇、母后,可我身边的男子,值得我用最后的尊严换他平安无虞。
“你凭什么跟朕谈条件?!别忘了,你们的性命都在朕手上。”郑铖满意地看向浑身是伤,只能靠剑支撑才不至于摔倒的颜青,“你到底是救过朕,朕给你一次机会。如果你答应杀了大周皇帝,我就放了怀宁公主。”
“你欺人太甚!”她红了眼眶。杀了四皇兄,大周岂不分崩离析?
“我不答应。”颜青没有犹豫就拒绝,艰难地握了握怀宁的手,看着她,“我知阿宁断不会为了自保牺牲大周,又怎会答应如此要求,让你难过苟活。”他不想在最后的时刻还隐瞒爱意。
她微微一笑,就知道颜青与她是心意相通的。
“那么,就别怪朕不留情面了。”
郑铖话音一落,攻势又起。颜青一把带起怀宁,且战且退,很快,退到了江边。
水流湍急,跌进去定会瞬时被卷走。
“颜青,你记不记得说要送我回家?”
颜青点头,眼睛仍一眨不眨地盯着敌人。
她擦干眼泪?:“好,大周的怀宁公主现在命令你,活着,在家等我。”说完,用尽浑身的力气将颜青推入江中。
没有她的拖累,他才有可能活着。
“常怀宁!”
郑铖见状,夺了侍卫的剑冲过去,用剑抵着她的颈侧:“你竟然敢!”
怀宁嘴角扯出冷笑:“我怎么会让自己爱的人枉死于你的剑下。”
虽然她让颜青经历了这么漫长的等待,甚至几次擦身而过,可他终于得到了她的一颗真心,相信他一定会一直守着她的真心活下去吧。
这样想着,怀宁带着幸福的笑容闭上眼睛,等着郑铖一剑斩下来。
颜青,若是等不到我,可千万别怪我。
九
南疆郑国,永安三年夏,常妃薨,帝悲痛难止,又闻大周帝曾对常妃亲兄、先帝长子痛下杀手,遂以抵御匈奴之兵力讨伐大周。九月,大周军营忽入一侠客,运筹帷幄,扭转乾坤,竟使大周由败转胜。大周左将军,引其为军师。十一月,大周胜,营内侠客却不知所终。帝闻之长叹:“此人乃常妃故人矣。”
大周的冬天不若南疆寒风刺骨,甚至能感受到春意。颜青自从离开都城怀宁,还是头一次回来。
临近年关,又逢大周与郑国之役大获全胜,都城的百姓们都忙着庆祝,颜青倒是费了些心力才在城郊找到住处。
对面的宅子应该是住着人,门口被打扫得很干净。
突然,宅门被打开,一个身穿青色长裙的姑娘走出来,手中拿着桃符,看样子是在为过年做准备。
她低着头,桃符遮住她的脸。接着她应该是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颜青,微微抬头。
而后,桃符从她的手中摔落。
两个人都愣在原地。
颜青笑意渐深,抬脚走过去,冷不防被她推了个跟头。
她气鼓鼓地说:“我不是说了,让你在家等着我,怎么成了我等你?”
颜青不敢相信朝思暮想的人真的精神十足地出现了:“阿宁……他……你还活着。”
她撇撇嘴:“许是他良心发现了呗。”
郑铖那一剑确实落了下来,却只是将她的长发尽数斩断。
郑铖说,要是真杀了她,恐怕他这一生都会被她搅得不得安宁。以发代命,他也算是出了口气。况且他相信,颜青跌入江中,也没有多少活命的可能。
“可怜了我这头发。”
她愁眉苦脸地偏偏头,果然头发仅仅及肩,被她随意地束在脑后。
“现在该你说了!”
为什么明明活着还不赶紧来找她?为什么要跑去当什么军师?让她得知他还活着的消息之后还要成天担心,就怕他在战场上出什么意外。
“因为阿宁以前是大周的公主,即便如今隐姓埋名了也是。我只想着,保住大周,你才能安心活着。即便你……我也要完成你最后的心愿。”
她不说话,只盯着他瞧,瞧着瞧着,眼泪就往下掉。
他手忙脚乱地帮她擦眼泪:“我说错话了?”
“不,我觉得你说得真好。”她又哭又笑地扑进他怀中,仰头看他,“你带我浪迹江湖吧,周游列国之后再回来。”
“好。”
她故意为难他:“可浪迹江湖也要本钱,我那些玉佩、镯子都换了这间屋子。”
“这些够吗?”他笑着从怀中摸出一锭金子。
“是我当年送你的?”她惊得大叫。
“这是公主给属下安身立命的本钱,属下哪能妄动。”
颜青身负重伤,被江流冲至浅滩,昏迷了很久才清醒,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金子是否还在。金子都能在滔滔江水中保住,那他和阿宁一定还有再见之日。
“既然这么贵重,还是要留好。”她用额头抵住他的肩膀,“以后要一直留在我身边。”
他点头,情深义重:“我自然会永远陪着阿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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