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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废城(1 / 2)

什么也没有发生。

兰洛丝的精神干涉就和来时一样,消失得莫名其妙。这次既没有河流,也没有游泳,只有若即若离的低声细语。我似乎还看到一个红衣女子,手里提着把三尺长的太刀,就像恐怖电影里的变态杀人魔,在枝繁叶茂间游离行走,时不时在眼前晃过—我不能肯定这是真的幻觉,还是在幻觉中产生的幻觉,总之当我再回想起来时,一切细节都模糊不清了。

我拍拍裤子上的草屑,一边窃喜自己的意志坚强,一边向帕拉斯伸出手,把她也拉了起来。

“不怎么样,”我不无得意地道,“对我一点儿影响也没有。”

帕拉斯笑着顺了下头发:“我好像还没告诉你可以动呢!”

我耸耸肩,看看周围:“难道现在我还在幻觉里?”

“谁知道呢?”好像是要提醒我什么,女孩朝身旁瞥了一眼。

顺着她的眼神看去,我发现拉法尼亚盘膝而坐,双目紧闭,面若死灰,就好像是个在打坐时圆寂的僧侣,光是看着就觉得有些瘆人。

帕拉斯俯身轻拍他的肩膀,笑道:“可以动了,拉法尼亚。”

中年汉子如梦方醒,一声轻叹之后,小口小口地喘息起来,却依然保持坐姿没有挪动。

“火灭了吗?”他抬头看着帕拉斯,这时我才发现他的额头上布满了汗珠。

“什么火?”我诧异地问道,“哪儿有火?”

拉法尼亚这才长出一口气,慢慢悠悠地站起身来,东倒西歪,好像一个刚刚从酒吧里出来的醉汉。

“独自一人面对精神干涉的时候,”他双手捧起帕拉斯美丽的脸,“才发现你的好啊。”

“怎么回事?”我大惑不解,“为什么我什么都没看到?”

帕拉斯冲我抛了一个媚眼:“因为你一直看着我啊。”

“她的眼睛可以接收到空气中的波,”拉法尼亚有气无力地道,“无线电、雷达、手机信号,甚至紫外线辐射,只要强度够大,她都能看见。如果距离近,她还可以对其中一部分进行干扰。所以在你和她对视的时候,兰洛丝的大部分广域脑波都被破坏了。”他苦笑了一声,“我就没这么好运了,你都不知道我刚才有多辛苦……”

我盯着帕拉斯:“你是代偿者?”

她回望着我:“我以为你早看出来了。”

我确实早看出来了,只是没有机会说出来而已。

“我从没听说过有这种能力的代偿者。”

“正常,”她耸耸肩,“卡奥斯城立法禁止A级代偿仪式已经有六年了。”

A级的代偿手术?那是只有疯子中的疯子才会尝试的禁忌,“丧失智力”或者“全身瘫痪”这样的结果,对A级代偿者来说是家常便饭。不光是我,这个世界的绝大多数人都不能理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欲望,才能让人为了追寻力量,对自己做出如此残忍无情的事来。所幸卡奥斯城已经禁止了所有A级代偿者的生产—倒不一定是出于人道主义。

A级代偿所破坏的神经数量远远超过普通人的想象,大部分敢于尝试的人都变成了废物,而眼前的这个女孩……她给人的感觉确实有些古怪,但无论是生理还是神志,都还称得上是“正常”,很难判断出在她身上“究竟少了点什么”。

“喂!”帕拉斯打断了我的思虑,“像你这样盯着女孩胸部发呆很失礼啊。”

“哦,抱……抱歉。”我当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目光停留在何处,“真抱歉。”

“好啦,白叶先生,玩笑话等会儿再说吧。”拉法尼亚拍拍我的肩膀,一脸严肃,“现在就做出决定,您会帮我们找到百灵吗?”

我摇摇头:“还有其他选择吗?”

“在这片丛林里……嗯,”拉法尼亚撇了一下嘴,“没有。”

我信得过他们吗?—老实说,不,但正如拉法尼亚所言,除了信任他们,我现在别无选择。

“我把百灵托付给了一个拾荒者……”我顿了一下,“她现在可能在废弃镇,或者歌利亚矿井的某个简易住房里。”

拉法尼亚和帕拉斯对视了一眼,显得有些为难:“我不得不说,白叶先生,您做了一个看起来正确,实际上可能大错特错的决定。”

“什么意思?”

“我相信我比你更了解那些拾荒者,”拉法尼亚叹了口气道,“他们确实不买卡奥斯城的账,但却喜欢卡奥斯城的钱。”

我懂他的意思。

“那我们出发吧。”他挥了挥手,“最近的坑道入口离这里很近,就在东边不远。”

显然,他比我更了解拾荒者,至少更了解这个地区。无论是去废弃镇还是歌利亚矿井,除了坑道,别无他途,但一旦走入那些昏暗狭小的地穴,令人讨厌的不仅仅是脏兮兮的矿渣,还有贪婪圆滑的拾荒者哨兵—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挥之不去。

坑道的入口被伪装成一个长满杂草的小土包,我跟着拉法尼亚走上前,他拍了拍土包的顶,然后朝帕拉斯使了个眼色。帕拉斯一转身闪到我们身后,启动迷彩,潜入树丛之间。

插着几朵雏菊的伪装门徐徐翻开,两名端着AK47的拾荒者从土包里钻了出来。他们穿着破破烂烂的迷彩雨披,防毒面具耷拉在胸口,一副落魄不堪的模样。

“什么人?”其中一个吼得挺凶,“这里是私人领地!你们擅……”他突然止住了声,盯着我和拉法尼亚好一阵打量,“您是……是白叶,是白叶先生对吧?”

今天真是一个惊喜连连的日子,好像我碰上的每一个人都能报出我的名字—问题在于,我还不认识他们。

“阿碧丝在废弃镇等着您,”另一位拾荒者不卑不亢地道,“我可以带路。”

不知何时,帕拉斯已经跟在我们身后,她简直就是只生活在丛林中的豹猫,举手投足都悄无声息,静得就好像不存在一样。

坑道里的环境很糟,每隔二十步才有一盏微黄的小灯泡,滴滴答答的水声此起彼伏,似乎响彻坑道的四周—看来这附近的采矿设施已经荒废许久,而且拾荒者们也没有修复它的打算。

领路的人口风很严,无论我问什么,他只是冷漠地用“哦”“嗯”“你到了就知道了”来搪塞。拉法尼亚拽拽我的袖口,示意我别再多话,于是大家就这样沉默地一直走了下去。

就目前这段坑道来说,并没有传言中那么复杂,虽然偶尔也有九曲十八弯似的迷魂阵,但毕竟地上有轨道,无论怎么走也能撞上一个出口—比起以前进废弃镇走的“老鼠洞”可算是简单多了。在忽明忽暗里前进了大约二十分钟,我们四人来到一处分叉路口,坑道壁上挂着一个手写体的路牌,箭头分别指向左右:“歌利亚矿洞·前哨区”和“废弃镇生活馆”。

领头的拾荒者停下脚步,在路牌前站定。

“我是阿克,”就好像说出“芝麻开门”的阿里巴巴,他对着路牌兀自念道,“带白叶先生入城,后面的……”他回头看了我们一眼,“都是他的朋友。”

就在我不解其意之时,拉法尼亚的眼神说明了问题:在左边洞口的内壁上,有一架隐藏在石缝里的小小摄像头,是暗哨。说不准在那石头r>在进入通向所谓“废弃镇生活馆”的坑道之后,亮化水平立马上了一个档次,看得出来,这些拾荒者在照明系统上还算舍得投入—相对于其他设施来说。

越往前走,坑道越是宽敞,坑道壁的支撑物就越是牢固—从最初的木条、铜管、铁片,到现在的钢筋混凝土石柱,俨然就是一副地下防空掩体的架势。在主通道两侧,有人为开凿的小室,入口用简易的木门挡住,看样子应该是居住用的房间。从刚才开始,就有零星的拾荒者从我们身边经过,并投来疑惑、不信任的目光—顺带一说,这些拾荒者无论男女老少,都身着便装,没有一人穿着迷彩雨披,但脖子上都还是挂着防毒面具。

“这里就是‘废弃镇生活馆’?”我随口问道,“拾荒者平时就住在这里?”

“是啊。”没想到领路的那人还当真回答了起来,“废弃镇本来就不大,地上设施既要做仓库和工厂,还要应付你们这样的旅游者,实在腾不出地方了,而且……”他像是犹豫了几秒钟,“地上也不够安全,至少早几年时是不够安全的。”

“所以你们在地下打洞当作住宅?”

“地下生活很辛苦,但也有个好处。”他顿了顿,“没有人再无家可归,我们拥有无穷无尽的生存空间。”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各样浓重的怪味儿,让我不禁怀念起丛林中的那股清新与自然。当然,我得承认,如果要选择定居的地点,我也绝对会住在地下—这里至少不用担心晚上睡觉时被什么东西咬上一大口。

拾荒者都是些谨慎小心、有排外倾向的人,他们绝少让外来者参观住所,我虽然来过几次,但每回路线都不一样。比如现在走的这个坑道,别说见,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这宅,难民和普通拾荒者被安置在那里,有些小钱的人—比如您的朋友阿碧丝,在‘生活馆’里拥有一处独居,不过—”他指指前方,“要往下走就是了。”

我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见一个丁字形路口的坑道结构,一部吊篮式电梯摆在路口中央,栅栏上锈迹斑斑,显然是有些年月的东西了。领路人在电梯前停步,把吊篮上的矮门拉开,“而我们现在要往上走。”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到废弃镇去。”

我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依照阿碧丝的个性,她绝不会在天还亮着时在废弃镇同外人见面—而现在她不仅打破了自己的规矩,还弄得好像满城皆知。

我握着摇摇晃晃的扶手,金属摩擦时的嘎吱嘎吱声响彻耳畔,头顶那片被压缩成一块长方形亮斑的天空,正越变越大—我们离开了坑道,马上就要到地面了。

“你好像很紧张?”帕拉斯靠上来,温柔地耳语道,“不用害怕—”她轻轻压住我按着扶手的指间,“我们会保护你的。”

我苦笑一声—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要保护我,而那人却是位美若天仙的小姑娘—更讽刺的是,就在几个小时前,她还拿着工兵刀朝我脑门上猛扎。

我没法描绘周围究竟是怎样的景观,因为满眼所见的只有像绸缎一样细密的白雾,楼宇的影子在其中忽明忽暗,隐约的人声在四处忽隐忽现。这里仿佛是座刚刚被遗弃的鬼城,这里的一切都让人有种说不上来的压抑和恐惧。

“哦,天哪……”领路人紧皱着眉道,“好大的雾。”

“是啊,”我点点头,“今天的雾好像特别厉害。”

他耸耸肩:“上午还不是这样,也许是电离风暴的缘故吧?反正今年是没见过这么大的雾。”说着,他便迈开脚步,径直朝雾里走去,“这边来,跟紧点儿。”

这人显然不是个新手,在能见度不到三米的情况下,他依旧大步流星,时左时右,有几次我甚至觉得他在同一个地方兜了圈子—就好像是特意为了让我们记不清来时的路。

以前来废弃镇时,从村头走到村尾也就十分钟左右,但今天我们走了差不多一刻钟才停下脚步。浓雾被水泥墙体所遮蔽,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座老旧的三层建筑,方方正正的,和用积木搭出来的感觉差不多。入口的卷帘门上画满了涂鸦,领路人走到门前,抓住把手,把门推了上去。

“就是这里了,”领路人做了个“请”的手势,“先生,请您一个人进。”

我回头看了看拉法尼亚和帕拉斯:“不,他们必须跟着我。”

显然对方没有权力决定见面的人数,他犹豫了一阵,点点头,转身消失在浓雾之中。

我深吸一口气,正要进屋,拉法尼亚突然拉住我和帕拉斯的肩膀。

“等等,”他对女孩小声道,“睁大你的眼睛,雅典娜,也许它能救我们的命。”

“一直睁着呢!”帕拉斯故作神秘地对我俩莞尔一笑,“想知道屋子里有几个人吗?”

我顺势问道:“有几个?”

拉法尼亚不屑地“哼”了一声:“你当她真能看见?”

卷帘门后面是个柜台模样的小隔间,里面空无一人,几把破椅子横七竖八地堆在地上,一扇木门虚掩着,好像在向我们招手,推开的时候,它痛苦地“嘎吱”作响,我的胸口也随之悸动不已,不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局在门后等待。

里面的空间很大也很空,抬起头直接便是三楼的地板,昏暗的光线穿过围绕在二楼的一圈大窗,把屋子勉强照亮。

“沙尔特·雷,”拉法尼亚在我背后低吟,“拾荒者的‘国王’。”

他说的是正对面长椅上的中年胖子—我当然认识这个身材矮小、胡子拉碴的秃头,只是他不一定认得我。在迷雾丛林,准确地说,在方圆20公里以内,无人可以质疑他的权威,那微微歪着身子的坐姿,轻轻托住下巴的拳头,轻蔑阴冷的嘴角和眼神,无不彰显着他平日习惯于接受别人服从而养成的骄横跋扈。

阿碧丝站在沙尔特身侧,双手搭在百灵的肩上,她慌慌张张地避开我的眼神—这个小动作让我心头一紧。环顾四周,十来名拾荒者站在二楼大窗前的支架上,戴着防毒面具,穿着雨披,端着突击步枪,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我鼓足勇气,一步上前轻唤了声:“百灵?”

阿碧丝轻轻捂住百灵欲张的嘴,低头对她耳语了几句。

“好啊好啊……”我强压住胸口的怨气,“上次被女人出卖,至少她还给我留了一个假的电话号码,你有什么要说的吗,阿碧丝?”

阿碧丝没有回话,只是把头微微别到旁边,坐在长椅上的矮胖子瞄了她一眼,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你便是白叶?”

我点点头。

沙尔特稍稍坐正了身子,用诡异的目光上下打量了我一阵,“难以置信,你竟然杀了两个卡奥斯城的圣骑士。”

毫无疑问,这肥仔已经和卡奥斯城接上头了,拉法尼亚的预感不幸成了事实。

“从技术上说,”我耸耸肩,“它们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了不起。”他装模作样地鼓了几下掌,“如此说来,出于安全的需要,我能否要求您……还有您的朋友把武器放下呢?”

二楼支架上的枪口似乎没有留给我们做选择的权利,我扭头看看拉法尼亚,他早已把背后的大枪卸下,就势朝地上一丢,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而帕拉斯呢?她双臂伸平,继而又拍拍自己的胯骨—是啊,她的确什么武器也没带。

虽然有些不甘心,但我也还是把Q9M解下,扔在脚边。

“请你不要责怪阿碧丝,白。”这个满脸横肉的胖子笑道,“她并没有出卖你,只是在你现身之前,骑士团就已经和我打好了招呼。”他顿了顿,“只是当时他们说,带着女孩的人是个老头子。我可没想到‘老头子’会如此年轻英俊,还拥有袭击圣骑士团的胆识。”

“你准备把百灵交给骑士团?”

“我的天哪!”沙尔特露出令人厌恶的、夸张的惊讶表情,“到现在你还想着女人!她是你什么人?嗯?老婆?还是妹妹?”

“都不是,”我摇摇头,“但她对我非常重要,而且绝不能落到骑士团的手里。”

“啊,那真是太可惜了。”他指着窗外,“我的人正在停机坪驱雾,猜猜看是谁的直升机要降落?”

“等等!沙尔特先生,你不能那么做!你……”我实在想不出要如何说服这个世故的肥佬,一时语塞,“你……他们给了你多少钱?我们……”

“这不是钱的问题,小子!”胖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对方是卡奥斯城的圣骑士团!我手里的好几百拾荒者可不像你那么勇敢,我们都想好好活着,反抗骑士团却只能把我们送上死路。”他侧首看了一眼阿碧丝,“对吧?”

此言不假。老实说,我现在也能体谅阿碧丝的心情—与我这个“普通朋友”相比,当然是整个废弃镇的分量更重些。

就在我绞尽脑汁却一筹莫展的时候,帕拉斯突然高举双手,绕到身前,慢慢走到我和沙尔特中间,距离对方三四米的样子。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突然充满了期待—这女孩有创造奇迹的力量,只是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奇迹。

“尊敬的沙尔特先生,”她慢悠悠地道,“这个中国人的事和我们无关,我们俩只是凑巧在迷雾丛林里撞到一起而已。”

我的心一下凉了半截,这些该死的杀手……不过转念一想,她也没做错什么,他们没有义务保护我,更没有必要为了保护我把自己置于死地。

“是的,他们只是旅行者。”我点点头,“这件事跟他们没有关系。”

“哦?”沙尔特突然从长椅上站了起来,青筋暴起,“带着‘哈娜’的旅行者?在我的丛林里?我就长得这么好骗吗?!”

几乎是在同时,周围的拾荒者都端起了枪,直直地瞄着我们,阿碧丝用力抱紧了百灵,半蹲在地。

“信不信随你了……”帕拉斯张开双臂,原地旋转一百八十度,一边往我这里走,一边大声道,“不过我提醒你,沙尔特先生,这个世界不是只有圣骑士团才值得敬畏,有很多人的后台,你都惹不起。”

沙尔特“哼”了一声,坐回长椅。

“毛头小囡!该长的东西还没长全呢,”他愤愤地自语道,“就学会出来吓唬人了。”

不得不承认,这死胖子的态度虽然叫人憋闷,但在谈判方面却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手,至少靠我和帕拉斯是没有可能说动他的。

帕拉斯也没有打算说服他,她脸上露着少见的严肃,径直走到拉法尼亚跟前,轻声说出了四个字:“左三右五。”

拉法尼亚先是向左,后是向右瞥了两眼:“其他的你都能‘黑’掉吗?”

帕拉斯嘴角挤出了浅浅的酒窝:“你以为我刚才在做什么?”

“别开玩笑,丫头,你确定可以‘黑’掉他们?全部?”

帕拉斯一字一顿:“百分之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