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哲带着人在密林间跋涉,越走越心惊肉跳,浑身发颤,一路上实在看到太多尸体了,而且他很难想象这些人都是明远杀掉的,不,不是怀疑,而是明远在他心中,一直在是那样一个形象,就算三年后有所变化,但与眼前这个近距离手刃厮斗的死士还是差别太大了。
直到他看到吝亮,他非常熟悉这个人,他们甚至一起并肩战斗过,面对面厮杀,他自己都没有把握,他不知道明远究竟用什么办法杀死吝亮的,而在吝亮的尸体旁边,有明远的血,大量的血。
季哲遍体通寒。
直到他们听到虎啸。
季哲他们飞快带人包围了那只吊睛斑斓猛虎,几十把弓弩对准了它,但季哲没有下令,他觉得这只老虎的叫声不像威慑,反而是召唤,甚至恳求,他忽然想起去山谷求见明远时似乎也见过这样一只虎。
他拦住弓箭手,强忍着腿软和胆寒,向前走了两步,直视着巨大的虎。
你知道他在哪吗?
季哲看到了不远处桓奇的尸体,那个刻在他心中的幽魂此刻喉咙处插着一把断刀,他认得,那是杨钧的刀。他心里一空,好像憋了五年的恨意突然被戳破了,忍不住热泪盈眶,对明远充满了感激、敬佩,甚至还有羞愧,他完成了自己该做的事。
但此刻,他却顾不得多看一眼仇人的尸骨了,他四下寻觅着另一个人。
吊睛斑斓猛虎站起来,季哲这时才发现他一直处于一种半卧的姿势,并没有实实在在地卧在地上,老虎向旁边挪了一步,露出它身下的人,苍天啊,季哲一辈子也忘不掉这景象了。
一个赤着上身的人被老虎护在身下,全身上下无数道伤口,简直泡在血里,季哲一屁股坐在雪地上,他的脸色几乎和那人一样白了。他连滚带爬靠近明远,完全顾不上近在咫尺的老虎了。
他他妈的甚至不知道明远是不是还活着!
当他摸到那微渺的呼吸时,简直四肢发软浑身哆嗦,他明白了,那猛虎在用自己的躯体替他保暖驱寒,季哲嘴唇哆嗦着转向那虎,却不等他做出任何事,猛虎突然扬起脖子,一声长啸,比刚才的召唤大很多很多,整座山林都在摇晃,然后一跃而起,消失在密林间。
这是季哲最后一次见到它。
·
明远醒来时看着屋顶的雕刻,有些恍惚,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遥远模糊的未央宫。
鎏金香炉,燃着袅袅的草木香,他轻轻一动,浑身骨骼筋络都在叫嚣着发出尖叫,这剧痛终于令他清醒,他指尖抖了抖,触碰到了那把断刀,然后终于意识到桓奇已经死了,被他杀死在了深林雪地中。
他吐出一口气,在一阵堪称软弱的轻松之后,被另一种更深彻的痛苦与失落攫住,好像随着桓奇的死亡,杨钧留着在他身上的一部分也随之而彻底消亡了,他感到一种皮肤剥落般的锐痛,那令他浑身战栗,几乎喘不过气来。
“载辰!你醒了!”
明烨的声音随着脑袋一起冲进帐子里,他脸上的激动和喜悦让明远心中涌上一阵温暖,他笑了笑,忍痛在明烨的扶持下撑起身子,“外面怎么样了?”
“你真是吓死我们了,怎么会做这么荒唐的事,竟然一个人追进林子!要不是虎哥……”明烨一阵心悸,而明远则对花花这个新名号啼笑皆非,明烨叨叨了半天才想起明远所问,简单交代了战事后续,夏侯节坐镇中军,满戎一路收拢败兵,我军所到,扶老携幼相迎,各州纷纷归附,水银泻地一般,而他们如今已经在建康了。明烨从怀中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给,知道你要问。自己看吧。”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吗?明远感到一阵恍惚。那些碎裂的痛楚、那些绵亘的仇恨、那些不共戴天、势不两立、歧路纷争、亡羊补牢,就这样结束了。
他缓缓握掌为拳,好像要抓住什么,却一无所有。
他赢了,他们赢了,就这样吧,让世界欢呼如潮涌,留他孑然一人。
而此刻他身在何处?明远并没有问。他不必问。
如今他已成了世界上最熟悉这里的人。
长平王府。
明远将裴叔业的信迅速浏览一遍,又从第一页始细读了一遍,最后再从头仔细琢磨着将重点看了看,忽略了藏在每一句话中的对他竭耗夏侯世叔身体和精神的抱怨。在他一意孤行冲进林子里追击桓奇期间,这一场震动天下的决战已告终结,但要处理的事情比战争更繁杂。各州归附,西南宣布易帜,南越交趾势力向后收缩,让出五个县的地盘做过渡区,天道神国彻底消亡,满戎与王学淩一路追击荆楚残余势力,已将桓奇妻儿全部扣下,押解建康。荆桓朝廷百官人心惶惶,各州人口凋零白骨曝野百废待兴,四围各族是战是和无数双眼睛暗中打量,北方胡人已经开始暗通款曲,无数的事等待他处理决断,无数的人等着他去见,更何况还有无数百姓赖他以活。
裴叔业说自己暂代明远执权,从原先明远在青兖三州培养的官吏中抽调大量人手派往各州,第五继华的地六书院学生也在帮忙做安置工作,然后罗列了比较重要的大事等着明远做决定飞马传报。
裴叔业顺便汇总了北方的消息,鲜卑的新王在这几年间横扫了北方中原,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气概,眼见北方统一在望了,若他成功建立下一个“北齐”,那下一步必然就是虎视江南,明远当有心理准备,提前做好应对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