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候了,明远积攒力气,拔出断刀,飞扑向前。
却在中途被人从侧面撞翻了。
吝亮满身的土,一脸戾色,死死抱住明远,两人连着滚出十几米。
他赤手空拳,但石块大的拳头暴风骤雨般落在明远身上,他只能在剧痛中蜷缩起来,护住头和脏器,根本无暇拔刀。
“就凭你,也想杀他!”吝亮像一头发疯的猛兽,对全身破绽不管不顾,疯狂攻击明远,“你也配杀他!”
吝亮知道自己在发疯,但他没法不发疯。他是为桓奇而生的,桓奇还在娘胎里的时候,老桓公有一天突然笑着指着吝亮的老子,说你快回去叫你媳妇也生一个,生下小子来给小主子做伴当。于是转过年他出生了。他跟着桓奇念书、练武、到荆州、到建康,一步不离,看着桓奇为夏侯节发疯,看着桓奇篡位夺权。在前几天桓奇被夏侯节以少胜多击溃的时候,他心中甚至有一丝隐秘的快感。
因为他这一辈子为桓奇而活,眼里只有桓奇一个人,但桓奇眼里从来没有过他。
那又怎样,那又怎样。
在他说话的间隙,动作停了一瞬,明远抓住空挡,猛的一滚,错开身子,吝亮一记重拳砸在地上,溅起泥土,此时明远如虎豹一样,压低腰身,大腿发力,猛地跃起,抱住吝亮的小腿让他失去平衡滚在地上。两人在地上翻来滚去,拳拳到肉,放弃了各种招式套路,只是单纯的利用身体厮杀,拳头、手肘、膝盖、头顶、牙齿,身体的每一寸都化为武器,这或许是明远习武以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搏命。
吝亮突然拔出一柄短刀,明远躲避不及,后背被划出一道很深的口子,血液迅速涌出浸透了衣物,肉向两侧翻卷,但这辣痛令他能够集中注意力,就像那三年里在深林中被狼虫虎豹撕开的伤疤一样。他完全没有理会流血的伤口,而是直扑上去,用刀鞘挡住了下一记短刀,将吝亮压在树干上。
吝亮屈膝将他顶开,明远又从背后扯住他的腰,他们来来往往十余个回合,明远小腿和手臂都带了伤,吝亮也不比他完好。
一阵风来,吹落了一树的黄叶,木叶簌簌,在瞬间挡在他两人视野之间,吝亮抓住机会,捅出短刀,明远在那一刹那凭直觉跃起,见到刀影寒光,却毫不犹豫,像没看见一样,任由利刃贯穿了自己肩窝,同时双腿缠绕绞住吝亮的颈子,用全身力气将他压在地上,明远身上的血顺着指尖淌下去,在吝亮身上汇聚。吝亮疯狂挣扎,四肢拼命击打,但明远咬牙坚持,不为所动,直到他的动作渐渐慢下去,安静下去,停止下去。
吝亮面朝湿润的泥土,口边有一点呕吐物,都是草根树叶,瞪大眼睛,怀抱着对桓奇最后的忠诚,死去了。
明远确认了他呼吸停止,才松开手脚,跌坐在一旁,四肢都因脱力而发颤。
他在心里数了十五息,重新站起来。然后忽然意识到,吝亮的以死相博,杀死他并不是第一要务,而是尽可能地给桓奇拖延时间,用他自己的命。
他将吝亮的尸体翻了个面,伸手替他阖上了眼睛。
·
桓奇有小半个时辰没有感到背后的影子了。
他松了口气,允许自己停下脚步,背靠一棵大树,拼命喘息,他浑身酸软,两个脚在发抖,自打落地就未曾走过这么远的路。喘了一会儿,忽然胃里翻江倒海,突然肩膀一抖,扶着树干俯身呕吐起来。等这一阵恶意过去,他支起身子,张开嘴大口呼吸,冷空气灌进来,刺激的鼻根酸痛,眼睛涌上生理性的泪水,但整个人为之一震,精神抖擞起来。
他闭上眼,听着林间的风声。
心中跳跃起来。
他终于感到,自己距离活下去那么近,那么近。
连风都好像裹挟着生机。
他舔湿指尖,置于风中,闭上眼睛,等风拂过。
然而拂过的是一片树叶,锋利的、饱藏杀机的树叶,在他指尖留下一道翻开的血痕。
桓奇眉心一跳,收回手,缓缓拔出腰间的剑。
目光一错不错,盯着对面树林的阴影。
那里什么也没有。
但桓奇几乎能听到另一个人的呼吸。
“出来吧。”
随着这句话,影子终于离开隐蔽,裹着杀机,现出真身来。
一个人从林间缓步走出,拉下斗篷,露出被血污遮挡的青年的脸,还有鬓边灰白的发。
“桓公,久违了。”
桓奇在见到他的这一刻再度恢复了自己的倨傲与自信,好像这四个多时辰的绝望、愤怒、疲于奔命都不曾存在过一样,他又变成了当年声震建康的七品公子,剑术七品,天下何俱?
就连脸上的疤痕都笑了起来,“载辰,暌违五年,风姿不改。”
他忽然想起当年那个受谢奇委派来见他的少年,那个跪坐在灵堂前一身孝服的青年,眼前这个人,忽略那些外在的,只看着他的眼睛,就知道他与当年那个聪敏灵秀的年轻人已经全然是两个人了。
那双眼睛里盛着太多的疲惫与痛苦,多到竟好像若无其事似的。桓奇一想到这痛苦是自己带来的,心尖就忍不住激动地颤抖起来。
明远自然地卷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污,没有理会桓奇的嘲讽。
“陛下也风采不减当年呢。”
“是么……”桓奇看着自己一身最低贱士卒的布袍藤甲,缓缓说道,然后突然出手!
长剑出鞘,快如闪电,直击明远肩胛,他已经看出,那里有伤!
明远却好像提前预知了一样,侧身让过,桓奇并未收剑,而是趁势变招,拦腰横削过去,明远为避锋芒,纵身从剑上越过,而桓奇毫不意外,长剑反撩,疾刺明远后心,这正是他看家本事,夺命连环剑,三招接连使出,一气呵成,任谁也不能背后生眼,躲开来去,就算不死,也得留下半条命去!
但明远竟像后背长着眼睛一样,并没有躲闪,而是整个人再度向前一跃,整个错开了剑锋,桓奇心中怒气渐长,收招重发,手腕一抖,连续快速刺出九个剑花,而明远为了躲避锋芒,连退九步,桓奇又一招长虹贯日,明远倒翻筋斗,再次闪开。桓奇怒意勃发,“你不是来杀我吗!动手啊!”
明远保持沉默,倏然身子一低,一个滑铲从桓奇剑下穿过,左手一转,凭空变出一把匕首,迫近到他身前。兵刃交锋,一寸短,一寸险,这是天下皆知的道理,桓奇三尺长剑,而明远手中,只有一把匕首和一把断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