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亲朋而构杀忠良,党同伐异,诸公知否?
鬻官爵而饕民脂膏,中饱私囊,诸公知否?
近小人而离间世族,自据东宫,诸公知否!
……
杨钧铿锵读完,众将士齐声山呼,携着帛文的桓公鹰振羽而飞。
再加上大江帮的货船客船,檄文如长了翅膀一样迅速飞到大江南北,人人传唱,歌之咏之。当此之时,虽然皇室无为,与王谢共治,但毕竟是百年天子,在世人心中君权无上,桓奇所为,无论是弑君占据皇宫,勾结北方胡人出卖楚国信息,还是与残暴血腥的天一道沆瀣一气,都触到了众人的底线。桓奇简直一夜之间声名扫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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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二十七日,司徒、司空告请宗庙,告五岳、四渎、群祀,公卿复如礼。
全军披白,举城同哭。
杨钧再一次击退来犯之兵。连日厮杀,他浑身浴血,夕阳一照,宛如杀神临世。
明远逆光问他,“是否暂避锋芒?”
杨钧斩钉截铁,“钧从不知退避二字。”
兵行至此,根本退无可退,东是皇城,北是长江,南是荆州军,双方胶着在一处,齿牙交错,若要退,就要硬生生靠牺牲撕开口子,敌众我寡,靠一口精气神打到现在不见败迹,而一旦“退”,就会立刻被对方靠人数碾压溃散。
杨钧亲手训练出的玄甲军,北人所称天下第一骑兵,实际上确实是以冲锋著称的,没到弱势,往往以攻代守。
明远看他望着东方沉思,立刻明白他想什么,“不可能。”
“这世上没什么不可能。”杨钧笑起来,“现在桓奇眼里只有我,若我能将他绝大部分兵力吸引过来,以玄甲军的突围能力,直插皇宫有七成把握。”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谁也不是傻子,本来就是桓奇的目标,还要作为箭头尖峰,所承受的压力有多大,可想而知,但是此时箭在弦上,一令出而千军发。
杨钧环视而笑,“三军将士,谁可为我夺帅?”
“末将请命!”自然人人争先。
杨钧正自斟酌,明远向前一步,沉声道,“我去吧。”
杨钧一愣,想也没想,“胡闹。”
“你说的,善用兵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明远正色道,“军事压力大都在你那边,这一线最重要的并不是军事能力。”
杨钧与他四目相对,意识到他真的是认真的,他本来从未想过让明远一介书生领兵上战场,此刻仔细一想,倒也不无道理。此刻几至绝境,他们想用奇兵冲入皇城抢夺赵王孙,打断继位典礼,将桓奇重新避回中线。按理说这是大逆不道足以族诛的行为,杨钧并不是被悲痛激发失去理智,他足够清醒。作为一方统帅,不打算动手时当忍则忍,绝不行差踏错予人借口,但一旦发动,就不要再游移不定,多方顾忌,此刻只要赢,赢了一切都好说。可突入皇城,挟持典礼中的皇位继承人,这样大事,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可不是普通将领能够处理的,此种情形,最佳人选还的确是载辰。
“好。明日我带两千人,左路突围,载辰带一千人,潜伏在后。”杨钧安排部署,众将领命,他一把拽住明远手臂,“相机而动,不可冒险。”
明远看着他笑了笑,没说话,万军围困中,谁也知道没有人的安全万无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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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二十九日,五官、左右虎贲、羽林五将,各将所部,执虎贲戟、屯殿端门陛左右厢,中黄门持兵陛殿上。遏者引桓王抱赵王孙立殿下,特进次中二千石;列侯次二千石;六百石、博士在后;群臣陪位者皆重行,西上。太常跪曰“哭”,大鸿胪传哭如仪。
大殓后,桓奇抱赵王孙皆去粗服,服大红,冠常冠,还宫反庐,立主如礼。群臣皆吉服从会如仪。仪式正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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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等了一日,大军仍然没到。杨钧决议动手。
他所谓吸引火力,并不只是单纯作诱饵牺牲,而是仍然以取胜为目的的。他手中只有两千人,连他第一次上战场带的兵都不到,但好在训练有素,如臂使指,以令旗为号,被他玩出千军万马的气势来。
杨钧打出杨字大旗,金盔金甲一现身,对面立刻高度关注,三路纵队来围,杨钧振臂一呼,以己身为箭头前锋,气势锋锐难当,一副决意突围的架势。杨钧是何等人物,江左百年,数一数二的军事奇才,少年从军以来,战无不克,攻无不胜。没有任何人敢轻敌,桓军相顾连横左右呼应,试图将他拦下。
杨钧一人面对三员大将,长枪一送,击退中间一人,闪身避过左右横扫的刀锋,快速往来十数个回合,佯作不敌,率军后退。桓军一喜,乘胜追击。正好露出阵后缺项。杨钧兵力虽少,仍结成八阵图,分出两营,埋伏在后,只等桓军暴露弱点,瞄准时机,杀入敌营。
桓军虽十倍于我,战力却远远不如,被桓军杀了个人仰马翻,再加上自相拥挤,踩踏,死伤数千人。佯装后退的杨钧见到后方阵乱,立刻调头杀来,前后截杀,桓军死伤惨重。杨钧八阵合于一处,阵列整齐,一水玄甲,如同万千杀神,收割屠戮,悍不畏死,一步不退,气势之壮,叫对面敌军胆裂。
这边杀声震天,尘土飞扬,多年前齐楚决战也不过如此。这哪里是吸引敌军注意,这分明是背水一战的钢铁意志,故而完全无人注意,这样激烈战场上,他竟还留下三分之一兵力,由明远带着,顺着秦淮河岸,向皇宫潜行。
这条路明远再熟悉不过,那年花灯遇袭,自己抱着小皇帝跳下秦淮河,在冰冷的河水中挣扎半夜爬上岸边,就见到那个人举着火把,揭开面具,笑吟吟看着自己。
冲击皇城,自然不会那么顺利。
自从衣冠南渡,江南朝廷就面临着北方胡人强大威胁,都城和皇城的的营建都由墨家大师墨湘子负责,他完全将战时堡垒作为规划前提,以敌人一路南下打到建康城下甚至宫门之外为前提,当年甚至惹怒了皇帝险些进了死囚。但此后百年,数次胡马南下,都无功而返。单单宫城,墨湘子以名誉担保,固若金汤,三月不失。
但他有一点失算了。
杨钧这个预定的大楚国柱石,从小对皇城房屋熟稔于心,如今却不在宫城之内,而在之外。
而独尊儒术,罢黜百家,正是自明远前世的父皇始。也就意味着,他和杨钧那一代,仍然杂学百家。整个帝国,黄老儒墨兵刑,最高深的学者都在太子府中做教谕。明远对墨家营造,不可谓不熟悉。
桓奇将自己带来的兵马和一部分禁卫军全数压倒西门,宫城防守只有两千禁军。明远带一千玄甲军突入,他被杨钧手下将领围在中央,忽然意识到这似乎是他今生第一次亲历锋矢。禁军虽然与玄甲军战力悬殊,但桓奇早有命令,后退者死,因此不得不奋力厮杀。明远本来在后引弓开路,他用弓虽不如杨钧强劲,但准头很好,每箭必杀一人,直到箭矢殆尽,放下黄杨木弓,拔剑下刺。
他一路厮杀,只觉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不会思考,只是本能地向着城门方向,一步,一步,突围。他保护身边将士,也信赖身边玄甲将士会保护自己,背心相抵,生死与共,杨钧平日,就是这样的感受吗?
不知道杀了多久,明远恍然停下,眼前已经没有禁卫军的影子。他觉得自己被汗湿透了,摸一把,黏糊糊,不是汗,而是血,不知道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再甩一甩袖子,竟是满满两筒血,然后才后知后觉觉出痛来,但却不知道身上伤在哪里,也顾不上,现在不死就行。
他举起剑,“随我入宫!”
明远率领玄甲军自安远门外入城,这里有一条密道,一路通往天牢,明烨曾经用过,另一路通入皇城,原本是为皇室准备的出逃之路。这个秘密,只有杨钧、谢奇、和王老太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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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城之中有太庙、天坛,此刻钟鼓齐鸣,礼乐如仪。
桓奇抱着赵王孙,祭庙告天,“先皇仁恩浩**,然历国之难,九州同哭,今伏遇皇帝陛下应天顺人,龙飞宝位,孤以驽下之材,恐不足以仰辅新政,然依乘风云千载之遇,实与四海苍生不胜幸庆……”
突然一声大喝,打断了他,明远天兵降临,直突御前,“奸贼,不可篡夺大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