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钧飞鹰传书,留守的主将不是别人,正是满戎。
满戎收到杨钧消息,三发一至,立刻调动兵马,准备前往应援。
却被一个人拦住了。
曹无咎被请进去,拉下帷帽,满戎震惊,呆了片刻,迅速拉他进来,关紧帐门。
“曹大哥!你怎么在这!”
“有些日子了。”曹无咎微笑,“你要带援兵去建康吗?”
“不错,听说桓奇要朔日篡位,杨大哥命我即刻出发,在典礼前抵达建康,阻止桓氏狼子野心。”
曹无咎看着他沉默了一下,“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若是当年,满戎必然想也不想应承下来,曹大哥对他再造之恩,比亲兄弟还亲,不管他要自己去刀山火海,都没有二话。但他现在责任在肩,已经不是当年的满戎,“你说。”
曹无咎神情让满戎莫名有些难过和尴尬,好像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他好像瞬间回到当初那个质朴少年,“我,我这有军令在身,你先说什么事呀。”
曹无咎咬住牙,“晚到一日。”
“啊?为什么!”
“为了报祖宗之仇,我作出丧心病狂之事,是我对不住卫氏,但卫聪孤弱无辜,若朔日赵王孙能顺利过继承宗,卫聪日后就有了香火祭祀,到那时,小伯爷要废黜他也罢,要改朝换代也罢,我都没有二话。”
满戎不解,“那等我们打下建康,日后再找孩子过继给……他,不行吗?”
曹无咎苦笑,“到那时,怎么可能给前朝皇帝续祀,就算小伯爷与载辰仁厚,也绝不可能。”
还有一层他没有说出来,万一桓奇胜了,杨钧他们若能奉卫聪回宫,桓奇决计不会认自己当年指使弑君之事,而是迎卫聪复位或者作为上皇奉养,总好过这样被自己带着东躲西藏。
满戎皱眉,端详着他,“他没死,是不是?”
曹无咎默认。
满戎深深吸气,这是关系天下格局的大事,他实在满头疑惑,“你这是何苦来哉?杀人是你,救人也是你,刺驾是你,救驾也是你,平白把自己弄得一身污。”
曹无咎苦笑,苦到了极点,又有些洒脱,洒脱到了极点。
“谁知道呢,恨之所至,想杀就杀了,看他可怜,想救就救了。”
满戎慢吞吞挤出一句话,“……我入京时,竟以为你沉稳。”
曹无咎殷殷望着他。
“按礼法定是二十九日小王孙祭祀承宗,三十日三请三辞,朔日登基,只要你二十九日之后到,小王孙顺利入继,仍然赶得上阻止登基大典,并不算违抗军令。”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有求于满戎。
“等到了建康,我自愿认罪伏法,绝不叫杨将军难做。”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满戎在室内踱步,如困兽之斗,思来想去一炷香,终于一咬牙答应下来,“有杨大哥和玄甲军在,应该撑得住这即日,只是后手麻烦些,既然是载辰收容你们,想来他们聪明人,总有解决的法子。”
·
明远天兵降临,直突御前,“奸贼,不可篡夺大宝!”
桓奇眉毛用力一挣,目显凶厉之色,脸上那道疤突突直跳,简直滚烫,像他的杀心一样想要破面而出,“来人!”
如此重大的典礼,桓奇不可能毫不设防,事实上两侧仪仗兵早就全部换上了他的亲卫,闻令而出,快速向前集结。
按桓奇要求参与仪式的文武百官吓得连滚带爬往台阶柱子水缸背后躲,文人身体娇弱,竟有两个郎官直接吓死了。
亲卫都预备了弓弩,玄甲军迅速结阵,五人一组,挡住箭雨,迅速突进。
“桓奇!”明远再次张弓引箭,“弑亲灭族,勾结胡虏,尔之恶行罄竹难书,还不伏法!”
桓奇冷笑,“不必念了,你那文章我又不是没看过。天下失道,我匡扶之,干你何事?”
“祸乱朝纲,人人得而诛之!”
明远目光一闪,千钧之力卸在箭尖之上,桓奇竟举起手中襁褓去挡,明远一惊,略一错位,箭如流星飒然疾射,却错过桓奇半个身位。
两人同时纵身而上,兵刃相交,火花四溅,桓奇侧身躲过一剑,抱着赵王孙的左手竟藏着短刃,横刀划来,明远急忙向后下腰,躲过一刀,就地一个翻滚,刺他底盘。婴儿啼哭不止,混在刀刃碰撞声中,桓奇似乎毫不顾忌手中孩子,明远却左右避让,避免落了下风,桓奇嘲笑,“与侯婴差得远呢。”
桓奇虽性格乖戾,但也久经战阵,武艺在七品之上,此刻左手夹着婴儿,右手扔了匕首,接住下属从远处夺来的长枪,手腕一抖,连刺七朵枪花,连成虚影。常说一寸短一寸险,明远毫不犹豫,同样持剑在身前快速旋转,如同盾牌,他天生机敏冷静,借机仔细观察,窥到漏洞,剑柄飞速换手,从枪尖虚影中直插进去。桓奇显然没有料到,叫了一声收枪回摆,他指尖颤抖,鲜血从手腕汩汩蜿蜒,竟然虎**裂。桓奇盯着自己手腕的血,突然笑了起来,竟然抬起手舔了舔,双眼放光,“有两下子嘛,小子。”
明远没有回话,他正暗自焦虑,按路程,满戎也该到了!
桓奇使出一个青龙献爪,横枪将明远拦住,然后斜抱琵琶、提枪、勾枪、美人纫针,招式连绵如波涛出海,他猛然回枪,揽住枪头,借枪杆本身韧力反弹而出,他自己的血滴顺势洒来,竟如同暗器一样锋利,明远饶是用剑鞘挡住,也被振得后退两步。
禁军不知埋伏了多少,竟源源不断,玄甲军似有不敌,明远决意拼死将桓奇击杀于此,让杨钧免去世人责难,他咬紧牙飞身而上,桓奇却借机足下一点,整个人向后倒飞,明远正要追上,桓奇却突然将手中婴儿扔了过来,明远一骇,扑身接住,婴儿丝毫没有啼哭声,明远急忙查看,只见孩子面如金纸,胸口一个青黑手印,不见呼吸,竟被桓奇一掌击碎了心脏!
桓奇却高呼着,“弑君!弑君!小王孙被叛贼明远杀了!”
滚在四处的文武百官纷纷张望,明远怀抱婴孩尸体,百口莫辩。禁军闻言,声势更壮。
明远一剑劈开冲到面前的一个兵卒,放出怀中信号烟花,大喊一声,“撤退!”
他心生不详预感,总觉得此次突围是落入敌人圈套之中。
陈锋冲出重围,聚拢玄甲军,簇拥着明远向西门突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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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钧带着两千人时而聚拢、时而分列,如一支变化莫测的箭向前突进,每进一步,都有人倒下,却无人退却,他们拼尽全力,为另一边的袍泽创造机会,一步又一步,这支队伍仅剩不到千人,但所有牺牲者,都伤在胸口。
但他们杀死的敌人,十倍于己,百倍于己。
桓军从四面八方涌来,杨钧这个突围以吸引火力的计划可以说已经成功,但他们自己能否从必然的失败中博取一丝胜利的机会,仍然没有人知道,桓奇不知道,杨钧自己也不知道。但被他们利箭穿过,敌营已经出现裂缝,玄甲军军心大震,准备最后奋力一搏。
而就在此时,皇城中升起红色烟花,那是“事情有变”的信号。
糟了。不知载辰遇到什么事。
挂念明远,杨钧眼见突围在望,却调转马头,“向东转进!”
忽然一声号角长鸣,大地震动,漫天兵卒涌入,桓奇调来的荆州军终于在满戎之前抵达战场。大军压境,数万人密密麻麻陈列场中,刀闪寒光,万马嘶鸣,鼙鼓动地,黑色的玄甲军如汪洋中的小舟被荆州红色军旗淹没包围。
敌军海洋中,明远仍在向西突围,一步,再一步。
漫山旌旗中,杨钧执意向东汇合,一步,又一步。
两面黑色大旗,如两只立群的孤鹰,一次次撞开绝壁,向彼此靠拢。
岁月的晷盘向前拨动,时光反复,岁月不留,此情此景,恍如他们在建康的第一次相遇,杨钧闭上眼,想起那个灯火璀璨的夜晚,华灯下的少年,也是如此拼尽全力,向自己走来。
玄甲军终于被冲散,荆州军如潮水般分开,将他们阻断分别围困住。
左右一分,桓奇骑行而出,身后跟着幕僚、亲卫、他选定的三公九卿、文武百官。
还有以王谢为代表的高门大姓及从人无数,也被请到了场外,分布罗列,人山人海,将整个皇城围得水泄不通。
桓奇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小伯爷,小侯爷,小王爷,杨定北啊杨定北,你不是国家柱石吗,你不是战无不胜吗,今日怎么落到如此地步呀?”
杨钧冷笑,“败就败了,要杀要剐,由你便是,说这么多做什么。”
“你小王爷门楣显贵,我可不敢做什么,这天底下,再大打不过一个理去,我今日将各位请到这里,就是想在天下勋禄面前与你论一论理。”
桓奇慢条斯理说着,从身边人手中接过一折纸,“弑亲君而屠灭诸卫,宗庙倾覆,诸公知否?勾北蛮而暗结胡虏,夷夏混淆,诸公知否?滥杀戮而阴交邪道,枉顾百姓,诸公知否?滥杀戮而阴交邪道,枉顾百姓,诸公知否?……”
竟是明远所撰杨钧传之天下的《讨桓氏书》。
桓奇一脸无辜,“杨将军,小明大人,我看你们这些东西,说的是你们自己吧?”
“战场胜败,乃是常事,小桓公省省力气,何必说这些自欺欺人的话。”
“我看是你们颠倒黑白的功夫太好了些。‘桓奇丝毫不动怒,“杨将军,孤且问你,去年十月,你讨伐永安,是否焚烧了满城三千百姓?”
杨钧皱眉,“那是已经中了天一道尸毒死亡的百姓,为防疫病传播,只能就地火葬。”
“非也非也。”桓奇摇头,“那三千老幼妇孺,分明未死,却被你们活活烧死,如此丧尽天良之举,是不是滥杀戮啊?”
明远在另一边围困中大声呵道:“你胡说八道!”
“哦?”桓奇微笑,“清虚大道天尊,你来讲讲?”
张倘就随侍在他身后,上前一步,拂尘一摇,“启禀王上,那永安城中百姓所中并非尸毒,而是陆寻正在试炼的新药散发的雾气,吸入此雾者,先是肢体僵硬,然后呼吸全无,看似是死了,但十二个时辰后,会再次转醒,身上百病全消,是当年京中盛行的五石散的进阶。这三千人,本可益寿延年,却无辜枉死,实在可悲可怜,无量寿佛!”
“信口雌黄,话都由你是说了!”明远面容冷酷,心中却突突直跳,想到自己当年去永安采药时的所见,下意识中已经信了八成。
“信口雌黄?来人,带上来。”
桓奇一招手,两个亲兵左右挟着一个人,看打扮是个老妪,但仔细一看人人惊骇,她大半边脸和身子已经烧成碳色,眼睛鼻子都黏连在一起,比鬼怪还可怖。
明远仔细端详,脸色大变。
“孤问你,你叫什么,哪里人士,怎么搞成这样?”
那人形的老妪口齿不清,气息微弱,断断续续,哭哭啼啼,“老妇人陈李氏,永安人,去年十月醒来,正在火柴堆里,已给烧成这样,自己艰难爬出来,才被人救下。”
“烧你的是谁,你看清没有?”
“老身不知,就是一伙军爷,穿着那样的黑色衣甲,可怜我,”说着更呜呜咽咽啼哭起来,半边脸扭曲**着,又可怜又可怕,“可怜我老汉孩儿啊,就叫人烧成灰了,连个坟头都没有啊……”
桓奇问道,“杨将军,请问你知道这是谁做的呀?”
“这……”
杨钧和明远紧紧咬着牙,面色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