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态发展突然脱出正轨。
杨钧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抱着那具满是蛆虫与血污的少女尸体冲出了府门。
大门口已经被禁军重重包围。
整条街布满带刀甲兵。
整个城罗网密布。
这样的武装程度还有过一次,对象是同一个人。
只不过那时他重伤昏迷濒死。杨钧冷笑一声,打了个呼哨,乌骓扬蹄奔来。
杨钧足下一点,风筝般倒飞翻身上马,结实如铁的双腿夹住马腹,小妹妹冰冷的尸身裹在身前,腾出手来,左手撑开一扇巨幅重盾,右手拎了一根铸铁长棍,一棍抡过,血肉横飞。他单人单骑,如同一辆铁甲战车,冲着围堵的禁军碾压而过,禁军连滚带爬让开,稍有不及,被棍风带到,非死即伤。桓奇手下禁军只听说过杨钧大名,从未战场亲历,尤其是作为敌对一方。此刻直面杨钧扑面而来的杀气,个个战栗,不敢相抗,杨钧纵马而过,禁军如潮水分波草叶翻飞,滚到两侧,不自觉让出一条通道,杨钧带着身后亲卫,如一直黑色利箭的尖锋,笔直插入层层禁卫的包围圈,撕开一条通道,呼啸而出。
建康是当世最大的城池之一,否则不足以容纳龙盘虎踞。以地势分布来说,皇宫在东,长平侯府在西,除了外城还有层层里巷街坊,都被桓奇塞满伏兵。季哲等人跟着杨钧冲出的时候十分担心他失去理智就这几个人去冲击皇宫,还好杨钧劈山分海之后猛然掉头拐向西门方向。他们紧急召集的亲兵不过百余人,桓奇抢占先机安排的人手十倍于此,因此虽然被杨钧威势震慑,仍然紧罗密网围堵。
“冲出西门!与玄甲营汇合!”杨钧猛然甩出千钧重盾,击飞迎面冲来的一片禁军,振臂高呼,群声响应,马蹄奋飞,毫不减速,从被重盾压得吐血的禁军身边路过,附身一个水中捞月,重新将盾牌挽在左手。
但饶是他们神勇无匹,一边冲锋一边顾忌里坊百姓,仍然束手束脚,禁军像不尽的潮水,源源不断涌来,他们一次次撕开口子,又一次次被重新围堵上,眼见西门就在眼前,围堵的人却越来越多,一层又一层,将他们包裹在中央。
突然一阵奔雷,由远及近,沉重的城门嘎吱嘎吱向两侧大开,明远一马当先,带着他们留在城外的玄甲军赶来接应。玄甲军乃是杨钧亲自训练出来的,当今天下无可争锋,是以一敌百锐不可当的黑色刀锋,他们一出现在战场上,宫中禁卫根本毫无招架之力,连滚带爬逃命都来不及。
明远带着玄甲军如一阵黑色旋风迅速冲出又卷了杨钧等人回来。
他今日不在府中,半路听说送回礼是柳重与陈锋一道去的,心生不妙,当机立断拿了杨钧的令牌出城调兵这才将将赶上。
杨钧回到营中,仍紧紧抱着手中女孩尸体,面如寒霜,一言不发,谁也不敢相劝。
明远心中叹息,上前蹲在他身边,温柔地伸手摸了摸被杨钧披风紧紧包裹着的女孩血污凝结的头发,轻声说,“这就是囡囡吧。”
杨钧颤抖着张开手,精巧的金色蝴蝶发饰,蝉翼轻动,明光闪闪,缝隙中血色未干。
明远心中一痛,覆上那只手,将这惨淡的金色合起。
杨钧掌心发烫,怔怔抬头看他,“阿远,我没有妹妹了。”
明远轻轻碰了碰他肩膀,握紧他的手。
杨钧泪如雨下。
·
杨钧扔出令牌,连发三道军令。
“全军将士,整装备战。”
“调东征军分兵切断荆州往来通道!”
“起草檄文,广传天下,今杨钧率各方义士讨伐弑君篡权的逆贼桓奇!”
明远无法阻拦,也没有阻拦。
柳重单膝跪在他面前,承认是自己调换信物,以玦代环,愿以命相抵。明远深深地看着他,目光仿佛载着千钧之重,空气变成了流沙,压得柳重无法呼吸,但他并不后悔,这或许是他唯一能够复仇的机会。
空气如沙盈室,明远终于闭上眼,转过身,缓缓摆手,“走吧,越远越好。别让我再看见你。”
无论罪魁祸首是谁,无论是否一场误会,悲剧已经酿成,命运的齿轮缓缓启动,时间的河流不可逆行,这块伤痕累累的土地即将迎来另一场决战,注定不死不休。
“夫妻之义,不能不报。但为一己之私挑动战局,万民受戮,柳重无颜苟活。载辰与杨将军大恩,来世再报。”柳重面无表情,平静说完,明远急切转身,已来不及,柳重拔出佩剑,抹过脖颈,血流如注,立毙当场。
一行血珠溅在明远脸上,他指尖发凉,微微颤抖。
这事没有瞒着杨钧,他知道时只是一怔,就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一句。
他们此来并非没有防备,没有蠢到真的将所有兵马全部打发回青州。实际上,三万精兵屯于衡阳,厉兵秣马,时刻备战,只等军令一到,大军倾巢而出,算了算日子,朔日之前定能到达。桓奇也早已备下后手,他掌管多年的南阳郡兵马早就暗藏琅琊,收到玉玦,包围长平府前调令亦已发出,琅琊近在咫尺,而荆州军也势必抢在青州军之前到达建康,对杨钧形成合围。
同时新皇朔日登基之事也被他宣扬的天下皆知。
·
四月二十三日,桓奇召诸王公九卿典丧事,先皇正式安葬,空棺入土,自琅琊王及桓奇以下,衣白单衣,白帻不冠。闭城门、宫门。百官伏哭尽哀。沐浴如礼。
桓奇调来的一万禁军集中兵力发起强攻,而杨钧久经战阵,三千玄甲军以西门为据,城墙的作用倒了个个儿,原本守内御外,如今守外御内。禁军人数三倍有余,玄甲军却如铜墙铁壁,厮杀三日,牢不可破。
停战间隙,杨钧聚兵,登高设坛,传檄天下。檄文由明远亲自操刀,文辞犀利,字字见血。
桓氏簪缨之家,百世名族。而今羞问高姓,掩面忍辱,可安枕呼?
——桓家祖祖辈辈都是好人,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丢人东西。
先桓公统帅百族,匡扶社稷,爱育黎首,乾乾终日,驭索而惧,履冰而危,治致升平,退而躬耕南亩,克终以慈,天下祷之。今望南郡,可安枕呼?
——你爹你爷爷都是好人,看见你干的这些事,能闭上眼么。
昔人过南郡,言及诗礼之乡,民风淳朴,争相延揽,今人过南郡,号呼不止,夜不相绝,家无三日之米,却存三代之缟素,父子泣拜,夫妻诀别,可安枕呼?
——你辖地百姓都是好人,被你折腾的提前积攒丧葬物资。你有脸活吗?
然后历数桓奇十恶,振聋发聩。
弑亲君而屠灭诸卫,宗庙倾覆,诸公知否?
勾北蛮而暗结胡虏,夷夏混淆,诸公知否?
滥杀戮而阴交邪道,枉顾百姓,诸公知否?
贪色欲而**宫禁,无复纲纪,诸公知否?
掠金宝而盗掘帝陵,惊扰先皇,诸公知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