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中几十人,多是血气方刚的青年,勇武而自尊,杨钧一番话,说的他们慨然点头。但各堡当家都是老成之辈,看着杨钧神色复杂,这一番话有理有据有大义有私情,很难应对。
“崔堡主说的自然不错。”房太平一盏茶不知喝了多久,看看身后一群各怀心思的兄弟们,终于踌躇着发言,“房家在五堡中底子最堡,平时也是务农多,练兵少,结邻自保尚可,要真的动刀动枪打仗,还是力有不逮,不过,”房太平急忙补充,“若是粮草有阙,房家还是能资助一二的。”
说到底,这只是崔家的事。
“房堡主畏首畏尾,是不是怕底下兄弟们趁机夺权啊!”崔志奇不顾大人们的脸面,气冲冲质问。
“七公子!”杨钧禁住他,实则心中称赞,崔志奇虽然年少无知,但并不是这么没脑子的人,在来的路上他就交代崔志奇,今日大可表现得冲一些,他们一个泄情,一个讲理才好。
“各家都有难处,不可妄自揣度。任谁都知道,兄弟阋于墙而御外辱,有了外部共同的敌人和目标,自家才能更加团结一心,这样简单的道理,房堡主怎会不知,你小孩子家家,不要胡乱说话。”
房太平沉了脸,不再说话。
贺梁直接过话头,拉过风尘仆仆的崔志奇坐下,递给他一杯茶,笑道:“要我说,天下之事,哪就有毫无转圜的?也是你爹太过刚正,我们坞堡自治,虽说是为了自保,但这么多丁勇刀兵,任谁也不能放心。如今既在羌王治下,他不能容忍也正常,之前也曾不断找茬挑衅,最后还不是都大事化小了。我听乌那哲将军的意思,也只是要崔家毁去城池堡垒,认输投降,并不会对崔家真的动手。”贺梁直看少年脸色,将他再次按住,一副长辈谆谆之态,“我倒想劝一劝崔老兄,过刚易折,过坚易摧,该低头时要低头。”
崔志奇一张少年的圆脸涨得通红,胸膛起伏,两眼含了泪,饱含着真情实感的愤怒与委屈,将落未落,又硬生生忍住,“贺叔父,是要我爹爹磕头求饶,做胡人的阶下囚吗?”
面对这样年轻的质问,任谁也说不下去了,贺梁直转过目光,求助似的在每个人脸上扫了一圈,却人人低头,不解这个围,崔天野老而倔,谁都知道让他投降,比死还难受。
贺梁直终于拍一拍他肩膀,讪讪道,“如今,谁不是在胡人手底下讨生活呢?”
陈家姑娘脆生生打断,“可不是,某些人与胡人暗通款曲,做生意做得好极了。”
贺梁直怒视陈周氏,并不理小儿辈,以示陈家失礼,“我那是正经生意!”
陈周氏果然如传言一般偏袒娇惯孙女,并不教训晚辈,反而将贺梁直顶了回去,“我倒是不知道,给匈奴贩铁贩马还算是正经生意。”
“你说我有私心,你就没有吗!”贺梁直指着老妪鼻尖,“谁不知道,若是崔氏覆灭,下一个就轮到你们陈家!”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能太太平平跟胡人偷鸡摸狗,还不是仗着五堡势力,若是胡人非要摧折,你真当你这生意还做得下去吗?”
“猴年马月的事也来吓唬我,今日之事,说到底也只是崔家的事,若不是他们行为不端,怎么会给人拿住了错处?我好端端的奉公守法,为何要来拿捏我?”
“浅见!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你说我浅见?你一个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不好好在家绣花,却来这里叨叨,带的小孩子也不学好,不成体统!将来如何相夫教子!”
听这话崔志奇先不高兴,上前一步吭吭哧哧想要驳回去,被杨钧拽了回来。
他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呛起来,身后众子弟自然不能坐视,你声音大,我比你更大,甚至相互撕扯扭打起来,整个厅中乱成一团。
“哎呀,大家不要吵了……卢堡主你看看闹成这样……”房太平试图劝架,无人理会,他又向卢立群求救,几人之中他年龄最长积威最重,况且这又是卢家堡的地盘,他出面调和当仁不让。
卢立群本来想要再看一看,大敌当前,作为一堡之主,他得慎重权衡。救援,他不是不愿意,五堡同气连枝,崔家堡出事,不救未免太说不过去,况且人活在世,还有一个地位面子问题,威望本来就是这样你救我我救你熬出来的,今日不救崔家堡,来日卢家堡有事,也不会有人援手。但怎么救,又是一个问题,羌王势力太大,他们谁也得罪不起,如今人家明确说了,只罪崔氏一家,虽然明知是拉一打一的手法,就是为了剥离开他们四家徐徐图之,他们泥菩萨过江,也不得不咬这个饵。
说实话,他如今是龟缩忍辱也不情愿,发兵救援也不情愿,其实以他几十年对崔老头的了解,他骨头硬到了家,都不会派人来求援,那样他们也不必纠结为难,但这次他竟然派人来了,还是刚刚赢去符印的杨钧,卢立群很吃惊,他直觉感到,杨钧这个青年,是一个变数,但究竟会对事情带来怎样的影响,他目前还无法预料,所以他想再看一看。
但现在看来,再观望下去已经不合适了。
“各位。稍安勿躁。岂有胡人还没来我们自己人先打起来的?”卢立群看向杨钧和崔志奇,“二位贤侄,你们的来意老夫明白。”反正杨钧还没有认祖归宗,身份不明不白,卢立群有意将他们二人辈分拉平,否则越过崔志奇与杨钧商议便有些不妥。
“崔老兄面对胡人不屈服,我很敬佩,近百年来五堡同气连枝,崔家堡有难,我们四家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崔兄玉碎……”人群安静下来,卢立群捋一捋胡子,“但是五堡的情况你们都看见了,各家有各家的难处,不是我们不肯出人出力,但这件事要从长计议,打点人手、筹备武器都需要时间,况且五家丁口不同,有人多,有人少,要怎么算?五家是统一准备粮草还是各负其责?五家训练阵垒都不一样,兵事谁来统筹?就算是犬子这样专修战阵兵法都,恐怕也未必能够指挥从容。三天时间,仓促迎敌,说实话,以卵击石罢了。不是老朽不肯娃娃们牺牲,实在是,无用功,老朽把话撂在这里,崔家堡实在需要,老夫虽然一把年纪,但也能出一分力,绝不会背信弃义!”
崔志奇茫然地看看他,又看看杨钧,有点不明白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杨钧怎么会不明白。意思是救援很为难,得有好处,就算真的救援,卢家也要汉人坞堡军队都领导权。
“哈哈哈哈,”卢立群还在慷慨陈词,杨钧冷不丁大笑一声,问了一句,“卢堡主知道羌王大帐据此多远吗?”
卢立群一愣,“二百余里。”
“不错,七公子,你的枣红马,要跑多久?”
“一昼夜。”
“没错,上好的匈奴马,昼夜可至。”杨钧又问,“那羌人为何不先攻卢家堡?卢家堡家大业大,财物丰沛、积粮十年有余,取卢家堡为据点以图中原,何乐而不为?难不成卢家堡也与胡人有私?”
“混账话!怎么可能!”卢立群还没说话,他身后卢照行耐不住了。
“的确不可能,那卢公子觉得是为什么呢?”
卢照行不语,杨钧负手,在大厅中央缓缓踱步,他这几个月到处厮混得来的情报发挥了用场,“我们都知道为什么,因为先拿下卢家堡,崔家堡、陈家堡等都可以立刻闭门据守,卢家堡虽灭,四堡犹存,没有意义。而崔家堡不同,崔家堡在五堡门户,拿下崔家堡,中原腹地仿如袒胸露怀,羌军一旦箭头深入,其余四堡如布囊纳锥,还能撑多久?”
他走到卢照行面前,正色动问,卢照行瞬间一身冷汗,杨钧拍了拍他肩膀,又转了身。
“自五胡乱华数百年,蛮族侵扰数不胜数,谁家不识离乱之苦?谁家没有父兄子弟死于胡人之手?”杨钧看着陈周氏,她少年夫妻就是因战乱分离死别,陈周氏红了眼眶,第一次露出不属于一个堡主的“软”来,反而是她身后一贯柔声细语的儿子站出来,温和告诉杨钧,“不可以一家仇雠轻言百家之事。”
杨钧倒是高看他一眼。
“不错,我想说的是,天地此消彼长,死亡的同时伴随着新生,战争的同时也难免有交融,这么多年下来,谁家没有胡人姬妾匈奴儿女,谁也不敢说一句自己干干净净连一匹胡马都没有买过。这不算什么大事,只要立身持正,紧要关头记得自己是谁。”杨钧转而看着贺梁直,目光如刀,“贺堡主说的对,这么多年,胡人来来去去朝代改改换换,我们这些堡子都被容忍了下来,为什么现在突然不能忍了?”
“因为他们要的东西不一样了!”杨钧突然大声说道,环视四周,被他目光所及都五族青年全都一个激灵拔直了身子。
“当年他们是打劫!是南下牧马!是要乱我们都天下!”杨钧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如今他们视这九州沃土为己有,是他们自己的,要平天下了!”
卢立群皱眉,“你在胡说什么……”
“卢堡主请看,大家请看,这是什么!”杨钧手一抖,托出一块红布,上面正是他才从卢立群那里赢来的北府印符。
卢立群冷笑,“这算什么,你还真打算凭这个号令五堡?”
“非也,卢堡主,你再看这个。”杨钧左手一翻,又拿出自己那个真品,卢立群豁然而起。
“在下昨日敢收这个‘贵重’礼物,正因为此。”杨钧托着两块印符给大家展示了一圈,“在下不知道卢堡主的符印从何而来,但我这块,是在路边跟一个鲜卑商贩买来的。”
卢立群和卢照行都茫然又呆滞看着那两块极其相似的符,“怎么会这样?”
“在下敢打赌,卢堡主的符印也得自胡人吧?”
“不错。”
“价值连城?”
“的确。”
“所以在下说胡人所图甚大!”杨钧斩钉截铁,“二桃杀三士的故事大家都听说过,五堡秋狩大赛上眼巴巴送来这样一件东西让我们去争去抢,在各处贩卖这样的所谓能‘号令天下’的东西是为什么?!”
卢照行声音发寒,“为了让我们自相残杀?”
“正是!”杨钧隔着红布捏着那块金属,“我们汉人,在胡人的眼里,就是如此畜生,会为了这样一个玩意儿手足相残、反目成仇?还真有人上当跳网!”
卢照行羞愧地低下头,房太平也若有所思。
“使出这样的奸计,你们还觉得胡人所图不大?羌王如此兴师动众真的只想要一个崔家堡吗?崔家堡毁去碉堡推倒城墙不要紧,堡中无数农夫农妇被抓了壮丁不要紧,崔老堡主带着我们自缚请罪颜面扫地也不要紧,但是诸位,扪心自问,崔家堡被踏平的那一天,你们真的还能有一日安睡吗?你们说,只要门户洞开任人宰割之时,你们还能睡得着,我等转身就走,五堡枝桠之事再不必提!崔家堡宁为玉碎,绝不瓦全!”
杨钧绕行一周,愤慨而豪迈,说完,径自将符印连同红布投入火盆中。
四周一片惊叫,几个人扑上来抢救。
“你疯了!万一是真的呢!”
杨钧昂首而立,“是真是假又如何,若汉人尚存,汉文尚在,汉家血脉尚未消亡,不必要它来凝聚人心。”他目光湛湛,金声玉振,如风入松林,万壑俯首,“若汉骨零落,形存神灭,汉人都成了贪生怕死的鼠辈,这东西,不要也罢!”
“骂够了没有,”房太平突然拍桌而起,“房家堡老幼青壮,悉听调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