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人已经登堂入室。
一个全身皮甲的羌人正大刀金马坐在崔家堡正厅主位上喝茶,头盔放在手边的桌子上,正是号为羌王左膀右臂的乌那哲,两排十几个士兵按刀侍立,高眉深目一脸杀气。
“不知将军远道而来,崔某失礼了。”崔天野心中有气,崔家堡中刀兵上千,羌人敢这样大喇喇几个人进来,就是料定了他不敢如何。
“本将今日来代王宣谕,崔家堡招募私兵、对抗朝廷、藏匿钦犯、抵触田税之法,所犯天条,桩桩件件,罪在不赦!”
崔天野正要反驳,被崔建拦住。
乌那哲狰狞一笑,“我王仁慈,特许你们革新自首。给你们三日时间,拆毁碉堡、推倒墙裙、所有十岁以上男子自缚出城谢罪,我王或许会给你们一个机会。三日不出,再来到这里的,就不止我们这几个人了,等到我王带着大军压境,蚍蜉俱灭,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们!”
“乌那哲将军!我们一向奉公守法,对大王和各位将军都礼敬有加,何来这样的罪名?”崔建还算冷静,各家堡子并不是不识时务,每年供奉金银玉帛流水一样,何曾落了一年一季,羌羯首领也投桃报李,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财务到位,绝不为难。
“礼敬有加?”乌那哲扔给他们一卷金色帛书,“就是这样礼敬有加的?谁不知道你们心里想的是什么!”
崔建展开给崔天野,崔天野一看,如遭重击,连呼冤枉,“这这这些罪名我们小小的崔家堡如何承受得起呀!这是欲加之罪!冤枉啊将军!”
杨钧捡起来一看,正是所谓的“十大罪状”。
招募私兵。私造兵器。
对抗朝廷、阳奉阴违。
暗中破坏清点人口田亩。
抵触朝廷法令,以家法代公法。
还有一条,藏匿重大钦犯。
杨钧心中一惊。
崔天野也竭力辩白,“藏匿钦犯?我们藏匿了谁!将军,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你说我们藏匿钦犯,你倒是说说,是谁,在哪,这崔家堡任凭你翻检,你若是能找出来,老朽自己去跟大王谢罪磕头!”
乌那哲老神在在,“你们崔家堡这么多人,一个个身强力壮,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免就有几个逃犯吧。就,就那个杨钧,听说你们家小公子很是钦佩,必定是收容在堡里了。”
这样分明硬栽给他们的罪名,气得崔天野手指哆嗦,“谁?你找,你随便找,你们,带将军去挨个找,看看哪个是他说的那个劳什子的杨钧!”
“那改名换姓,在下如何分辨得出。”乌那哲浑不在意地笑一笑,“你们到处收拢别人东西时,就该想到里面没什么好人。”
崔建手指一紧,他明白了,今日灾祸的来由,他在周边多次救下被贩卖充当奴隶的农民,填充人口,自以为做的干净,却得罪了背后的羌人。
杨钧脸色严峻站在他们身后,羌人其实说的没错,他的确藏身崔家堡,还是和那些农民一起被救下的,但为此获罪的崔家堡和为此降罪的羌人,却都不知道这件事是真的。
世上荒诞事,莫过于此。
“我就是杨钧!”看胡人这样跋扈,杨钧心中憋着一股火,径自排众而出,崔志奇拉都拉不住,“你抓我去见白术儿好了。”
所有人都惊呆了。
“哦?”乌那哲将他左右打量,没想到自己随便说了个人就有人敢认,也不打听打听冒的是谁,“你说你是杨钧?楚国北府兵统帅?你可有什么证据啊?”
杨钧从怀中掏出那块赢来的符印,“这是北府兵统兵符印。够吗?”
乌那哲拿起来看了又看,扔回桌子上,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
“真当本将军孤陋寡闻吗,拿我当三岁孩子耍?”乌那哲得意洋洋,“告诉你,你们五堡我都牢牢盯着呢,秋狩这么大的事我岂能错过?”
“崔堡主,倒是恭喜你找到一个好外孙啊。”乌那哲不屑一顾瞥眼看杨钧,“小子,想充英雄,省省吧。”
杨钧气得快晕过去。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提头,崔天野整理心情,好声好气,直接叫人抬来一箱银子,“小儿家不懂事,将军恕罪,但这实在是千古奇冤啊!将军,我们之前若有不当,愿意十倍补偿,请将军高抬贵手,缓和则个。”
“哎呀,崔堡主,我也没办法,有人发告,若不惩处,大王如何统御四方啊?”乌那哲抓了两个银元宝在手心里转,笑纳如流,却翻脸不认人,“三天,记着,只有三天。”
“走!”
·
崔天野跌坐胡椅上,愁眉不展。
“爹,咱们这么多家兵家将,怕他什么,跟胡人拼了!”
“屁话!”崔天野一拍桌子,“他有多少人,你有多少人,拼?拿什么拼?”
崔建出主意,“以我们一堡之力肯定不敌,但若五堡能够联合起来,胜败未知,不如向另外四堡求援,或许有一争之力。”
“话是这样说,我们汉人坞堡说是同气连枝,实际上你们也看到了,今天的老虎还不够惊喜吗?羌人这样说,摆明了分化五堡,要将我们孤立出来,五堡之中,又有几人愿意冒险被我们拖下水?”
崔天野叹息摇头,又看向杨钧,慈祥而悲哀,“孩子,你今日能挺身而出,我很欣慰,但太过冒失,鲁莽,万一他真的捆了你去见羌王怎么办?”、
杨钧:……倒也无妨。
“去找一找人,多出钱,花再多钱也不怕,要我老头子去磕头赔罪也无所谓,看看这个事还有没有转圜余地。”
“大势所趋,今日低头,难道日日低头吗?”杨钧很不认同,“总有糊弄不下去的一天,早一天晚一天罢了。”
“哎,我又何尝不知,但凡我们五堡能联合起来,我也不至于自讨屈辱。”
杨钧豁然起立,“不如这样,堡主和三公子留下想办法,我返回卢家堡,试试看能不能说服他们联合抗羌。”
“你不会是怕了要逃跑吧!”崔志奇心直口快,说出不少人心声。
杨钧一个眼刀,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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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这一句顽皮话,崔志奇被杨钧抓着一道出门,两人风驰电掣赶回卢家堡,四堡堡主并族中重要的干支子弟都聚在尚贤厅等消息,他们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和杨钧几人一起进门。
“什么情况!羌人要做什么?”一位头发花白包着素色帕子的老妪拄拐站起来,目光焦灼。她虽是年迈妇人,却无人敢有丝毫轻视,她是五堡当家人中唯一的女性陈周氏,据说少年丧夫,守寡多年,一个人拉扯大遗腹子,主持陈家偌大家业近四十年,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人物。
杨钧将乌那哲来时情况一讲,满座哗然,留心看了一圈,人人色变,又神色不同。
才是秋天,地势高不向阳,大厅里已经升起一盆火,铁钩子挂在半空中。
“欺人太甚!”陈周氏拐杖用力向地上一拄,竟激起几个火星来,站在她身后的儿子急忙上前几步扶住她,说话温软平和,不像个快四十岁的男人,倒像个面团,怪不得堡主仍是他母亲做,“母亲不要动怒,气大伤身,万事从长计议的好。”
站在他身后的女孩正是传说中崔志奇的小未婚妻,对她父亲的话一脸不以为然。
“陈世兄说的不错,要从长计议。”贺家堡堡主贺梁直慢慢说道,饮了一盏茶,“不知道崔堡主如何打算的呢?”
崔志奇年轻气盛,“能有什么打算,他敢来,就把他打回去!”
“要硬扛吗?”房家新上任的族长眉头紧蹙,他新任堡主,家中几房还闹得不可开交,原本想借秋狩略作弥合团结族人,一点也不想多生事端,“羌人兵强马壮,怕是……”
他话未说完,但人人明白其中未尽之意。
“打不过又怎样?崔家堡绝不对胡人屈膝求饶!”
房太平有些尴尬,低头喝水。几位堡主看看崔志奇,又看向杨钧,杨钧虽是新人,但今日在猎场才显露了一手伏虎的本事,此刻换去家将衣服,披了一身崔家堡标记的紫色披风,眉目凌厉,不怒而威,不知不觉间比崔志奇更像话事人。
杨钧却直视着四位堡主中唯一没有发声的卢家堡堡主卢立群,他面沉如水,一直端坐在主位上,“禀告各位堡主知道,我们来之前堡中也有此议,但崔堡主说,此次并非一时一事之争,而是百年胡汉之争,若只是我崔家堡一家生死荣辱也就罢了,但崔家堡是五堡犄角,只怕一步退让,此后胡人摧枯拉朽,再无汉人喘息之地。崔家堡虽不敌,但五堡百年来同气连枝,守望相助,各堡必定不能坐视崔家堡覆灭,因而派我等前来求援。”
“说得好,胡汉不两立,崔家堡的事就是我陈家堡的事!”陈周氏一顿龙头拐杖,威风赫赫,陈大公子面色踟蹰似有话说,母亲看他一眼,“你有意见?”
陈大公子切切,“儿子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