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钧：……
这谁？
“张倘。”突然那个冷森森像锯子一样的声音冒出来。
杨钧站起来，“先生认识他。”
黑衣人刚才一直审慎地看着杨钧和老丈一行说话，杨钧看他时微微垂下眼皮，“天一道第三号人物，儒释道精通圆融，性格却暴虐嗜杀。”苦竹般瘦长的手指再次伸出，仍夹着那枚箭簇，“这就是他的手笔。”
杨钧心中一寒。
自从传言他将继承北府兵，就会有无数人想要他的命，这他是清楚的。谢家的、王家的、桓家的、卫家的，朝廷的，江湖的，南方的，北方的，谁想杀他都不奇怪，因此也不打算让人去搜罗。但如果是天一道的人……
天一道本来起于乡野草莽，靠装神弄鬼蒙骗百姓，能掀起大浪主要还是朝廷自身问题，逼得百姓不得不反，许多有识之士都是这样认为的，杨钧之前也是这样想的。但是他刚拿到印符、从建康返回，天一道就得到了消息，而且对他的行进路线非常清楚，说明他们已经不仅仅在乡野之中了。更可怕的是，这样一群乌合之众，准确找到当今朝廷的要害所在。杀了他杨钧一人是轻，但杨钧背后代表的北府兵权力传承落空，谢家权柄后继无人，王谢桓许等豪族相互猜忌相互构陷，与卫氏争权夺利，是令朝廷乱上加乱自掘坟墓的一招妙棋。
天一道竟有如此高人，岂可小觑。
刹那间杨钧落了一身冷汗，凉风一卷，打了个寒战，他虽然重视平叛命令，但这还是第一次将天一道摆在如此高的敌对位置，越想越心惊。没人料到他管中窥豹，由一支箭簇已经想到这么许多，只看见他们主将突然跳上马背，猛抽一鞭，纵马狂奔，卫兵呼啦啦急忙跟上。
“将军——”
“大哥——”
·
杨钧带着这千余人桓夜疾驰，不食不饮不卸甲。
季哲不知道，季哲不敢问。
黑衣人根本没打算问。他身不动影不摇，看起来闲庭信步一样，却紧跟着杨钧半步之后，速度一点不落。
向着兖州方向不知道跑了多久，到了三更天，杨钧忽然一勒缰绳，遥指远处两山之间的峡谷，“派两队人扫一下，以防万一。”
很快探路的回来，报告一个人影也没有。
杨钧一点头，“布防，准备伏击。”
季哲：？？？
杨钧看出他脑袋上的问号，摘要增援兖州，把兖州和南并州连为一体，以此为根据地，向青州、长州扩展，如果再能打造战舰，从江上配合进军，无往不利，成就大势。这里是从背后深入兖州的必经之地，而且易守难攻、兵家必争。”
季哲：？？？？
可这也不在西南呀。
“老丈说的话未必全信。”杨钧挥挥手随口一说，季哲顾不得问，先按他说的安排部署。按照百人一队将人手全部散开，杨钧又让他们一人二马，马尾都绑上树枝，天幕变得灰白，杨钧一抬手，全体兵将，人衔枚马裹蹄，落低呼吸，安静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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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之后，极远处他们刚才来的路上，果然零星出现了几个人，之后跟着长长的队伍，不算太整齐，但也能看出形制，东一团西一块，都穿着短褐，胸口画了一些不规整的八卦符，有的光着头，有的带着类似道士的高帽子，中间一团人有的敲锣，有的打鼓，有的吹奏，有的拉长调子喊着什么无量寿佛的号子。吹鼓手后面有骑兵簇拥着几个穿着八卦袍白发白髯道士打扮的人，整个队伍拉开数里，外围有一些骑马的士卒来回整饬驱赶步兵队列。远处看去，这上万人马像一大堆洒在坂原上的黑豆，吵吵嚷嚷行来。以天一道的凶残手段，这样大的一支队伍，让百姓碰到啊，岂能还有命在？
季哲他们本来等的不耐烦，心里不信真能等到匪军，但又素来信服杨钧的话，说一不二，按令施行。没想到真有天一道的队伍过来，心中对杨钧的佩服更深了一层。
“将军。”
杨钧手掌向下按了按，等他们毫无知觉地走进峡谷。
突然一支袖箭轻飘飘斜射到半空，有的道士兵听到了什么，茫然转头四下去看，突然看到一点白色的光，还没来得及叫，一支锋利箭簇已经扎透了他的喉咙。
“啊啊啊啊——有埋伏！埋伏！”
“救命啊——天师爷爷——”
他们背后的兖州是一片广阔高原，北抵大江，南据山地，岭谷纵横，此起彼伏，虎视江南，是南侵北伐的必争之地，所以北齐当初就提出要割让青兖三州，现在天一道打起反旗也要抢占此地。而他们此时所据的峡谷，就是兖州这块高地的出入口，从外面看平平无奇的缓坡，只有真正身处其中，才发现山石遮蔽下，这是一条数十里长的峡谷险道，只能两人并行，车马难入，是极难突破的险峻要塞。此刻天一道的疲兵们就处在这样的艰难境况，抬轿子的坐牛车的都被迫拆了轮子下来骑马或者步行，吹拉弹唱敲鼓打锣的勉强抬着家伙事在峡谷蠕动，头顶蓝天只能看见一线，器具稍不留心就卡在了石壁上，层层叠叠连人带乐器堵在山路中间，整个队列进退维谷。
季哲一挥手，两侧山上箭如雨落，根本不需要瞄准，只要把箭簇石头砸下去就行。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峡谷中响起无数声惨叫，被箭射中的、被石头砸中的、被军刀砍杀的，更多的是天一道士兵自己惊慌之下前后拥挤踩踏造成的死伤，不知道多少人被踏成肉泥，又有多少人呼天抢地疾痛惨怛，一时哭声震天，不忍卒闻。峡谷之内血流成河，山石都被染红了。尚未进入峡谷的听到里面的喊声，有人掉头就跑，也有人被驱赶着上前救援，然而从外面看任谁也想不到峡谷里面是怎样地势，更想不到进入后暴露在自己眼前的是怎样的人间地狱。但后进入的士兵们往往连一声喊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中箭身亡了。
“将军！有人逃了，把前后入口堵死吧！”
杨钧毫不犹豫，“封住前路，让开入口，外面有逃走的不必再追，围师必阙，都是楚人农户，不可斩尽杀绝。”
“是。”
几个时辰之后，此地还是血气冲天，已不能看了。杨钧轻叹一声，垂下眼，掩住哀色，“家父曾经说过，若不是实在活不下去，谁愿意当兵赴死。”
季哲将军刀夹在左臂下擦了擦，“老侯爷？”
杨钧恍了一下，想了想，又不记得父亲曾说过这样的话，摇了摇头。
那黑衣人一直没有动手，从头到尾站在杨钧身边，听着这段对话，突然开口，“你一贯这样虚伪吗？”
这些人都死于你之手，战斗结束却来悲天悯人。
杨钧：……
杨钧和他面面相觑，苦笑了一下，“偶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