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钧将符印收进怀里,像一块沉甸甸滚烫的烙铁。
谢奇能有精神与他说话全凭药丸撑着,药效过去,反噬自身,一时气息奄奄再无半分力气,本想再与他介绍将官谁人可用谁人可信,以及谢家目前复杂纠缠的内部关系,但累得眼睛也睁不开,只得挥一挥手叫他先行回去。
杨钧出城二十里,与自己带来的千人骑兵会和,一同驰回兖州。风烟滚滚,千骑奔腾,一马当先的杨钧在疾驰中突然耳朵微动,猛然一拉马缰,转向侧后,高头黑马扬蹄而起,长嘶一声,钉在地上。
在他耳边,有两根苦竹般瘦长的手指,手指间夹着一只铜箭簇。
“多谢。”杨钧看向手指的主人,点头道谢。
这个人像他的手一样枯瘦而长,额头鼓胀,颧骨高高凸起,全身包裹在黑衣之中,只露出两只眼睛。那是怎样一双眼睛,明亮又森冷,像藏着三千尺的冰雪,让人看一眼就觉得裸侱着走进了冰天雪地里。
黑衣人没有任何回应,慢慢收回手,箭簇在指尖饶了一圈,消失不见。
“大哥!”千骑分了前中后三阵前进,此刻惊变都已经停了下来。跑在前面的季哲已经狂奔回来,看到刚才那一幕,满心后怕,“没事吧!”
杨钧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的林子。
“我派人去扫一圈。”季哲咬牙切齿,“哪个宵小之徒暗放冷箭。”
“倒也不必。”黑衣人没有什么情绪慢吞吞道。
季哲本来急切地向前一步,好像怕被冻到一样又退了回去。他很不喜欢这个阴冷的像冰块一样的家伙,鬼鬼祟祟的不敢露出真面目。可惜这是谢帅派到杨钧身边的,他也无从置喙。
“有本事埋伏在这刺杀的,还能让你逮到。”杨钧拍了拍季哲肩膀,安慰他,“现在想杀我的人数都数不清了,不必担忧。”
……这又哪里安慰到谁了。
·
“将军!”
打头的一队士卒回来,手里拴了一串人,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样子。
“我们在树林里发现的刺客!搜过身了,没有兵器!”
那串子人有老的有小的,脸黑得看亲不清面目,一个个脚下发软被士兵拖过来,立刻扑倒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大、大人……”
杨钧没好气地拿鞭子扬了一下自己的百夫长,“这是刺客?未免太看得起杨某了吧。”
说罢亲自下马扶起枯瘦的老头,“老丈莫怕,你们这是从哪来?怎么躲在树林里?”
老丈连连磕头,也不听也不看,反复喊着,“大人饶命!我们是穷苦佃户,没有钱粮,也没有男丁了!我们是穷苦佃户……”
杨钧没有说话,扶着他手臂等他平静下来,旁边百夫长不耐烦了,呵斥他一句,“说得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睁大你的眼睛看看清楚,咱们是正经朝廷官军,北府兵!你有男丁想当兵还当不了!”
“北府兵……北府兵?军爷,你们是军兵,不是道士爷爷?”老头浑浊的眼睛滚着泪,“真的不是道士爷爷?”
“呸,谁是杂毛老道!”
“那就好那就好,军爷,”老头一下子瘫软下来,又号哭起来,“军爷饶命,咱们实在没有一粒米粮了!那两间土房也被道士爷爷占了,交不出了呀!军爷饶命,再宽限几个月,我把这个小孙女卖了……”
杨钧心中凄然,不敢想象如今百姓过得什么日子,天一道叛匪杀人抓丁,朝廷官军征兵催粮,豪强大户强迫佃户长工组织乡勇,地方长官借机虢夺权力横征暴敛,逼得老百姓卖儿鬻女易子而食。豺狼虎豹环饲,一身血肉不足哺之,甚至从这群虎视眈眈的猛兽中挑不出哪一个更轻省些。
“老丈别怕,我们不是催粮的。”
百夫长其实也是地方农户出身,亦是不忍,“你就放心吧,我们杨将军治军最严,负责兖州防务,只在青州兖州征粮,不要你们卖儿女换粮,快带着他们回家去吧。”
“杨……青州……杨将军,您是青州杨钧杨将军吗?杨将军!您是杨钧杨将军!”老丈忽然一咕噜翻身爬起来,昏花老眼瞪圆了,枯柴一样的双手紧抓着杨钧袍角。
杨钧握住他手,“是,我是杨钧。”
老丈忽然号啕起来,南北一战,杨钧名扬天下,尤其他是青州出身,同属边州,齐楚盟定时,约定诛杀杨钧,割让青兖三州,三州民乱,大举义旗,打着清君侧除乱贼,声援杨钧的旗号,好生闹了几年,直到北齐分裂、杨钧被释、起义首恶被诛才渐渐消停下来。因此杨钧在边关几州名望极高,深入人心,非比寻常。小儿学语就知道杨钧将军智勇双全大破胡人的故事,骑马打仗也都争着扮演杨钧。因此闻听是杨钧本人杨钧的队伍,三州之民哪个能不激动涕零。
“老丈是哪里人?这都是你的家人,你们从哪来,往哪里寻亲去吗?”
“回大人,我们是南并州人,我儿子被抓了丁,媳妇和儿媳叫人趁乱糟蹋了……”老头哭得哽咽不能言,“这是我孙孙,这是孙女,这几个后生不是我家的,是同村一道逃出来的,他爹妈死了,把他们托付给我。本来是到兖州投亲去,听说兖州也被道士爷爷的天军占了,又逃出来,想回去又没有盘缠,就近到处乞食,听人说这两日天军要从西南过境,就赶紧躲在林子里,还以为是道士爷爷来了,冲撞了将军,将军恕罪……”
老丈说着说着又连连磕头,被杨钧拽住。
杨钧目光一闪,“等等?你说兖州被天一道占了?”
“没错,”老丈身后十几岁的后生忍不住一直抬头盯着杨钧看,“说是百万天兵天将下凡帮天公爷爷打仗呢。”
“屁,那是天师爷爷,你闭嘴。”老丈满脸怯色又磕头道歉,“要饭的都这么说呢。”
季哲知道杨钧所想,追问:“那天一道匪军要过境又是怎么回事?”
他面色不善,老丈更加惶恐,生怕自己说错了话,结结巴巴,“就、就有人这么说,说是天师爷爷大军要来,打这儿过。叫大家小心,不要冲撞。”
“匪军谁是头目?”
“不不不不知道。”
“我知道!”那后生抢道:“清虚大道天尊!”
季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