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南楚流言四起。
信插两翼,不胫而走,最快的速度传遍大江南北。
虽有信使,但前后回来几拨,口径不一。有人说是慕容永在北齐朝会上暴怒杀了崔侍尧,有人说是张九让借着献图的名义靠近行刺杀了慕容永,也有人说崔侍尧发现张九让的阴谋派羌族兵将围住馆驿绞杀了张九让。
各种消息汇聚一时,甚嚣尘上,江南江北齐楚两国流言纷纷,茶馆、酒馆、妓院、药店、菜市、清谈会、五石场,但凡有两人以上的地方,就在讨论此事。有人信这个,有人听那个,甚至常常吵得不可开交。
毕竟南北对峙百年,北齐在慕容永手中一跃从野蛮无度的胡人草料场变成典章周全官制完善的中原霸主,任用士人,奖励农耕,建立户籍,发展商贸,尤其是多年来数次引大军南侵,每次都令南朝战战兢兢,其军威之盛,几乎一日之间就能一统天下。就算是这次御驾亲征结果败北逃走,北齐实力依然不敢小觑,除了杨钧之事,南楚朝廷作为胜利方甚至同意了割地赔款以求和平的不公条约,就是因为忌惮慕容永和崔侍尧君臣。
南楚士子若有幸游历大江南北,都忍不住要含泪叩问苍天,莫非那崔某所侍之主,真的是尧舜之才吗?天也,你何其不公,南楚华夏正硕却代代弱君,当今甚至是个傻子,却降下这样的明君给胡人!难道你真要亡我夏氏吗!
他的名声,像威压南楚的一座山,从君臣到百姓,无不闻之惶恐,在坊间,北齐皇帝的名号甚至能止小儿夜啼。正值壮年,似乎要长长久久地威压下去,从来没有人想过他会早早死掉。
他若真能死掉,两岸回到平衡状态,北齐换个皇帝,再度兴兵统一,就不知道何年何月了,南楚瞬间松泛许多,甚至若有强势人物腾空出世,再次北伐也未可知。天下大势,变化逆转就在一人之身。
这样的人物,真的死了吗?他也会死吗?
虽然人人欢呼叫喊着,实际上却几乎没有人敢信。听上去更像是一个奇怪的玩笑。
消息最终陆陆续续的传回来,传得越来越真,大家本不信,但说得多了,又渐渐起了疑,莫非真的是真的?
传回来相互矛盾的三种说法,虽有些衍生夸张,实际上每一条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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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永就这一次没听崔侍尧的,他让自己稳扎稳打,逐步攻克南楚,还不放心地专门跑来前线叮嘱了一番,但慕容永没听。他自恃雄师,又连战连捷,寿阳城不战而降,再被账下各族大将一怂恿,粮草不继也的确是眼下当务之急,再不起兵,各族自带的粮食枯竭,恐怕要闹事,自己虽压得住,到底不好,他本是要抟合五部,不能临阵自己打起来,给对面软怂蛋南人看笑话。
他没按事前和崔侍尧商量的步骤来,没等着两翼几十万偏师抵达合围,提前起兵强攻,没想到落入敌人陷阱里,一击而溃,一战败北,有生之年第一次那么狼狈地逃走,丢盔卸甲都是好的,险些没把命丢在那,一路被侍卫掩护逃回中原,隐藏身份直抵上京城。
崔侍尧接到战报,又气又急,一边封锁消息进行宵禁,一边派出禁卫军暗中接应,等到实打实见到慕容永,才一颗心落在肚子里,脚下一软,甚至在宫禁门槛上跌了一跤。
崔侍尧不敢说什么,只是自行谢罪,慕容永面对他却又是惭愧又是难堪,他自少英武有雄才,从来顺风顺水,攻城略地统御中原一路顺遂,养成了十分倨傲自尊的性格。就是这些年改革文制有些艰难,但也都由他说了算,从未经历过这样大的挫败。招揽崔侍尧后更是一向以尧舜自居,天天与群臣商议都是要攻克南蛮一统天下,没想到因为自己贪功冒进栽了大跟头,还是被崔侍尧反复叮嘱过之后不听人言栽的。因此十分没脸见崔侍尧,将自己关在宫中好些日子拒不见他,后来崔侍尧收拢残军商谈议和,慕容永也是能不碰面就不碰面。两人原先推心置腹的君臣知己,见面次数却越来越少,竟因此事日渐生份,有了隔阂。
张九让随团抵达上京,先以“棋痴”的名声攀结崔侍尧,小意款迎热忱之至,他性格“爽朗简单”,崔侍尧颇为喜爱,也有监管窥探南楚使团的目的在,宴饮郊游时常带着张九让在侧侍棋。张九让又使人密告慕容永,崔侍尧阴结南楚,与敌国使臣关系密切出入同行。慕容永本来不信能有什么阴私,但他近日很少召见崔侍尧,也不好特意为此事将人招来探问,反倒显得自己介怀,便按下不提。北齐朝中鲜卑贵族本就对崔侍尧记恨颇深,日日如苍蝇般盯着,没有嫌隙也恨不得生造出嫌隙,眼下更是得了机会,日日劝说慕容永。而且他们的理由非常正当,这天下到底是鲜卑人的天下,咱们叔伯兄弟总不至于害你,那崔侍尧可是汉人,凡是汉人没有不思慕所谓华夏正朔的,他生于北朝无奈之下才入仕陛下,陛下不听他言战场败北,他心中更生不满不屑,眼下南朝使臣来京,对他来说岂不是天大的好机会,让他对汉人皇帝表忠心?
慕容永心中生了疑虑,人心一旦见疑,便只有扩大的份,没有弥合的机会。他心中疑忌越深,越想问个清楚,却越不能问个清楚,日日思虑,怀疑就更深几分,最后竟然深为猜忌,压倒了亲近信任之情。
崔侍尧并非无知无觉。刚开始听说有人谗言诋毁自己里通敌国时他并没有当回事,毕竟自己在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通敌又能有什么好处?以他对慕容永的了解,陛下定会召他进宫当个笑话与他分享同乐的,然而等了一段时间宫中一丝风声也没有,崔侍尧心中生出不好的直觉。后来他几次主动请见,慕容永都找借口回绝了,更是让他忧虑失落,而朝中无数等着他倒台的鲜卑贵族,窥到机会,更加卖力地从太后、后宫各路人马下手挑拨离间,竟硬生生挑出了成果。
之后张九让通过南楚谢奇和谢太傅,说服朝廷同意了卑辱的割地赔款条约,借机面圣。战败退兵还能得到江左三州之地,慕容永喜出望外,亲自召见南楚使团。张九让以献图为理由,请求密谈,据称有要事禀报。慕容永屏退闲杂人等,张九让立刻惶恐匍匐,“陛下明鉴,外臣绝不敢私下串联,请陛下收回成命。”
慕容永:???
“前日崔大人示外臣,陛下有意希望中秋之际他能与谢奇将军在江边私下会晤,商讨两国互市互派使臣之事,令臣传信谢将军,以咨其意。若事成,有大报于外臣。然而北上之前,谢太傅曾叮嘱外臣,在外出使,便代表国体,当持公心公器,决不能私相授受,因此前来回绝。难道……”张九让脸色大变,仿佛意识到自己坏了事,小心翼翼,“难道并非陛下圣意……”
慕容永脸色冷杀,若腊月寒霜。
“问一问崔大人在做什么。”他一边吩咐下去,一边拷问张九让,“攀诬大臣,你可有凭证?”
“外臣万死不敢。”北朝上下都知道这个副使张九让除了下棋,啥啥不会,人事不通,纯然是个呆子,他连连磕头,青砖咚咚直响,额头破了皮,肿起大鼓包,从袖口掏出一物,高高举起,“这扳指,是崔大人当场摘下给外臣,作为信物的,说与谢将军曾有前缘,他一见此物便知。”
内侍托盘呈上,慕容永拿起来,脸色越来越难看,恨不得捏碎了,这是崔侍尧贴身之物,据说是寒微之时心上人所赠,日日戴着,从不离身,他岂有不识的?
难不成……
实际上前日酒会,张九让故意将崔侍尧灌醉了,扶持之时摸了去,心知等崔侍尧酒醒,事情就要败露,立刻催着使团入宫。
崔侍尧与皇帝隔阂,心中郁郁,昨日多喝了几杯,今日清晨酒醒,发现手上扳指不见,虽然有无数可能,但他是绝顶聪明之人,立刻想到昨晚的张九让。联想到这段时间以来此子各种表现、上京城的流言、鲜卑老王族的谗言,种种怪事一下子联系到一起,令他豁然开朗,意识到自己入了这个棋痴的棋局!
立刻就近调动羌族卫兵包围南楚驿站,“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
然而一个时辰前,使团已经大摇大摆走进了北齐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