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杨钧和明烨同时出得门去,明烨私入太学,杨钧却向西进了乌衣巷。
乌衣巷不是巷,而是一大片花园宅邸,是大楚国最顶尖的几个豪族世家所在,占了整个建康城的三分之一,整体上沿河而建,无数亭台楼阁雕梁画栋碧瓦朱甍连绵数十里。像明家这样在州郡顶尖的门第,在建康城却连住在乌衣巷附近的资格都没有。
上一次夜间探访,是找谢清儿求了一支山参。这次杨钧夜探乌衣巷,却不是为了谢家。
他要找的人就住在谢府主宅侧面扩建出的一排院子里,时人好养士,谢府养的门客和外放出去的家臣从外地回朝来拜见,都安排住在这里。
还有一人,近来颇有些存在感。明明是封疆大吏,在东城也有自己的宅子,却非要住在这里,以表投效之彻底。
荆州牧,殷鉴,殷伯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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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殷伯奢,建康月旦评给出两个字,弱才。
熟悉的世家同僚若是口下留情,便会道一声,好人。
“好人”未必是个好词,常伴随着一种一言难尽的无奈味道。殷伯奢出身中等世家,按部就班的念书任官,但同窗同僚对他评价都不是很高,总是不冷不热,没有什么交心的密友。并不是他为人冷傲孤僻,而是热情的过了头。他无论对谁都满面笑容,过分高亢地寒暄半天,将对方的家人父母问候个遍。无论你买了一把新折扇还是穿了一袭新长袍,都能得到他滔滔不绝地赞许。他总是乐此不疲地抢着“助人为乐”,常常将人陷入一种尴尬而被迫受惠的境地。一起吃饭他抢着请客,同桌坐下他积极张罗着添水看茶,哪怕只是领一本书,他也忙不迭按着别人不要起身自己去帮忙一起领回来,又往往因为过分热心,导致手忙脚乱帮了倒忙,别人还要帮他收拾残局。这种过度热情,导致明明出身一般无二的同窗,他却永远带着一种过分讨好的卑微姿态,哪怕对方比他低了许多级也是如此。
若有人偶尔与他开上一句半句的玩笑打趣,那可不得了了。他一定得惶恐不安地追着你解释老半天,大家都转向下一个话题,只有他还絮絮叨叨为自己辩解,生怕被人误会了。例如张三开玩笑说伯奢昨日不在家,一定是带婢子游湖去了。殷伯奢必得慌里慌张解释清楚,将他整日行程罗列出来,不是,真的不是,昨日我起得晚了,先去了一趟祥云寺,替母亲还原,烧了四五六柱香,旁边有某某小沙弥做见证,哪个时辰出来,去同盛斋吃了素斋,没有带婢子,带的是小厮,店老板可以作证,此后回家读书,读了什么什么,不信我可以念给各位听,总之,真的没有去游湖,在下不是那样的人,各位学兄可一定得相信我,你们素来知道我为人,唉我就是说一说,并不想打扰你们谈话,你们继续你们继续……可没等人家开始,他又要啰里啰嗦绕回去,反正我真的没有去游湖,无论你们信不信,我相信你们都是了解我相信我的,不会冤枉了我,算了,你们谈正事吧,唉我真的没有去呀,怎么会传出这样的谣言,难不成是谁在背后编排我吗,是李四还是王五呢,在下哪里得罪过他吗,唉,唉,莫不是上次请客没有叫上他的缘故,可那也不能怪我,我是想到了的,但当时……
如是颠三倒四,没完没了,大家面上不说,心里却十分腻味不耐烦,次次如此,时间久了,既不敢再与他亲近玩笑,也都不乐意与他同行聊天,他却偏偏不识趣地粘上来,让人不好冷着脸赶人。
若有人问起,想了半天,便都苦笑着说一句,是个好人吧。
这样的人,读书中人之姿,为官才干平平,性格十分懦弱,连自己下属都压不住,缓慢磋磨着按部升等,几十岁的人了从来在偏差闲职上流连,所有上司同僚都深知他是可干活不可任人的“弱才”,纵有机会空缺也从不推举他,因此从未做过部堂司正地方主官。没想到最后因为桓奇不想受人压制,贿赂内阃将他调来了荆州。
不知被桓奇怎么了,回过头来竟然破天荒地投向谢家,义无反顾与桓氏打起了擂台,非要置明远于死地不可。
因为实在不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惹得建康城人人惊奇。
都等着看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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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钧提剑,破门而入。
“大胆贼人,知道这是哪吗!”门童的尖叫惊醒了主任,殷伯奢匆匆披着衣服跨出二门。
只见一个劲瘦而高的黑衣人,直挺挺站在大门内,两扇门扉被踹断了倒在地上,两盏红灯笼高高挂在来人头顶,红色映照下来,风吹而动,显得阴惨可怖。
“你你你你是谁,你要干什么!来来来来人!来人啊!”
殷伯奢两腿战战,动弹不得,他万万没想到竟然有贼子敢闯入谢家偏院来。
杨钧向前迈出一步。
殷伯奢跌跌撞撞向后退了一步,绊倒在台阶上,一滩腥臊**从身下涌了出来。
“我来杀你。”
“你你为为为为什么杀杀我,好汉,在下哪里若是得罪了你,在这给你赔不是了,我有钱,我给你钱,你你你放过我!”
杨钧斜提宝剑,从青石板上划过,留下刺耳的声响。
“因为坊间流传的谶言。”
“明远?那那那那不是我散布的,我也不知道是谁陷害我说是我着人放出的,真的不是我啊好汉!你你你你你不能冤枉我,不是我呀……”
“我知道。”杨钧漫不在乎地笑了一下,“是我。”
“啊?那那那那为什么……”
“所以我要杀你。”
“是不是桓奇让你杀我的?是不是桓奇让你杀我的!”
殷伯奢披头散发,一点没有一州牧守的风范,竟像被吓疯了一样。
杨钧真是有点好奇,“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