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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圩八章 囚徒(1 / 2)

山也迢迢,水也迢迢。

人常说出门路远回程近,因为目的地是熟悉的地方,归乡情切。可这回,明远却觉得回程的路也这样艰难。

与来时相比,热闹喧嚷的队伍分崩离析,已经率先返程的王益之、遭逢剧变的明烨、割席绝交的张九让、受了情伤的江小江、不屈而死的宁端成,都已不在。可他也不是一个人回程。谢奇还要整军,命他依旧带着押粮过来的两千人马率先回京,顺便,按旨意将杨钧,槛送京师。

在他身后,两匹马拉的板车上是一个大号木质囚笼,杨钧带着沉重的枷锁镣铐,百无聊赖地靠坐在囚笼一角。闭着眼睛,谁也不理。

明远骑着马,前前后后在囚车附近徘徊彳亍,担忧地看着他。杨钧也不算第一次犯事,但相较而言,上回只算小事,这次朝廷明谕说他“谋逆”,逆这个字一旦沾上,幸免谈何容易。九族之诛本朝并不少见,车裂斩首也是笑谈,明远心中憋屈极了,明明刚立下惊世之功,转瞬之间却命在旦夕。

“你……渴不渴?”

“不渴。”

“你饿不饿?”

“不饿。”

“你……”

“不用。”

杨钧背靠木栅,半仰头闭着眼,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要,只觉得命运弄人,竟有些庆幸父母早亡,不至于被连累。

明远声音低低的,几乎在颤抖,“你当真不渴吗?”

杨钧叹息一声,终于睁开眼,温柔又悲伤地看着他,“那给我一碗酒吧。”

明远倒了一碗酒给他,双手捧着从栅栏缝隙递进去,他怔怔的,没注意到自己一滴泪水啪嗒跌进了酒里。他也见过不少人死去,包括朋友与同窗,可眼下这种眼睁睁看着战场上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英雄豪杰,因为一个不明所以的命令就成了阶下囚,必须面对凶多吉少的人生结局,这种无力感真是难受极了,而且平时受了委屈可以呼天抢地,此时却必须缄默不语,不敢有丝毫不敬。明远反反复复在脑中想象,自己砍了几刀拆了这见鬼的笼子放杨钧出来,现实中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递给他一碗酒。

镣铐沉重,杨钧挽起粗铁链,接过酒碗,咕嘟咕嘟一鼓作气吞了下去。丝滑绵软的酒水沁的冰凉,激得他一个哆嗦,落进腹中却腾得烧起来,像吞了一团火,杨钧精神松懈下来,长长叹了口气,“好酒!好像在哪喝过。”

“兖州的芦花酿,别人落下的一壶,以后可喝不到了。”

明远叹息,想起不知身在何方的张九让,心情复杂,他全凭猜测没有证据,隐下张九让的事没有说过。

“你究竟犯在什么事上?倒是仔细想想。”明远皱眉,“这样一问三不知,倒好像朝廷冤枉了你。”

杨钧终于被他语气逗笑,这分明是在说,就是朝廷冤枉了你。

“真没有,你还不知道吗,这几年我才回了建康几天,还都撞上你的闲事。在寿阳又是打仗,你日日和我在一起,哪见我有闲工夫去谋逆。”

明远听他突然提起这事,转过弯来,“上次曹无咎遇刺时派你来救援的真是谢将军?”

杨钧眨眨眼。

“他怎么知道的?”

“我哪能知道上官事?”

“上回他倒是也在。”明远讷讷自语,回忆当时,自己正与张九让下棋,被满十七急匆匆拽走,去给曹无咎看伤,杨钧在座,张九让也跟着来了,真是各种人物汇聚一堂。

“什么?”

“没事。”明远摇摇头,“你别多想,现在连罪名都不知道,说不定只是误会。”

“我没多想,你也看开些吧。这世道就是这样的。”杨钧笑了笑,带着股让明远看了伤心的味道,失望或是遗憾吧。

“你可不是这样消沉的人。”

“你才认识我几天。”

“是啊。”明远自己也感慨,“总觉得好像认识了你一辈子似的。”

“别说你,我也快不认识我自己。”杨钧摇摇头,“我长这么大,哪一天不想着要建功立业,扬名立万,当个大英雄。”

明远低声道,“你已经是大英雄了。”

“还不够。”杨钧出神地看着不知道哪个地方,“载辰,你知道吗,先父很早就去世了,我都没什么印象,但我总是做一个梦,梦到像我父亲的男人,把我抱在怀里坐在马上,在漫无边际的金色沙漠中驰骋,身后跟着千军万马。所到之处,万国俯首。”

明远新奇地看着他说梦话,真好,他还有梦,不像自己,梦里都是读书割草。

“他笑得很温柔,指着我不知道跟谁说话,他说,此儿福泽深厚呢。”

明远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这句话他听过。

他甚至将前后记得清清楚楚。

父皇坐着吃葡萄,他看歌舞,没有看舅舅,“仲卿不要太卖力,该惜身了,让年轻人多练练。”

这一战他将轻骑兵从舅舅营下独立出来,交付给了去病表哥。

“爹爹不要太卖力,给我们留点。”卫伉和自己都不大,也在席间玩闹。

父皇笑了,看着卫伉对舅舅说,“你看看他,顶富贵的王孙公子,哪像你当年刚见朕的样子。”

“臣全家皆赖陛下天恩。”舅舅立刻谢恩,然后指着卫伉笑的温柔,“等他长大,刀柄入库,马放南山,此儿福泽深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