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之后,父皇开始日渐重用去病表兄,以分舅父权柄。
明远死死盯着杨钧。
“怎么了?”
“没,没什么……”
“对了,这几日我总在想,飞花宴的事,你不是小气的人,当日耿耿于怀,究竟是为什么?”
明远恍了一下,才想起他说的是什么事,“什么关头,你还想那事。”
“你耿耿于怀,让我也耿耿于怀。”杨钧笑道,“你就看在我身在囚中的份上,告诉我吧。”
明远简单几句话将丢失资料箱的事讲给他听。
明远已经不当回事,杨钧却脸色极难看,“薛博这个小王八蛋。”
过了片刻,又不知道跟谁说话一样,“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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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大战,举国关注,一丝一毫的进展都以最快的速度飞过乡里。北府兵大胜,将北齐蛮子赶回老家,上下欢腾,谢家和谢奇的威望一时无二,杨钧忍辱负重深入敌营打探情报内外接应的故事口口相传人尽皆知,坊间小儿博戏,都争当杨定北将军。没想到立刻听说朝廷下令,杨将军被抓起来了,群众不懂冠冕堂皇忠君体国的大文章,却明白一个朴素的道理,刚刚立下大功的将军是不该被问罪的,况且朝廷凌虐百姓久矣,在父老心中从来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一时群情激奋,人人喊冤。
回程没有粮食负重,明远走的是官道,沿途竟陆陆续续有各乡民众男女老幼箪食壶浆前来送行,自然,送的不是他们押解官军,而是杨钧。他们不会说什么,就不断跪在路边,请以酒食犒功臣。开始偶尔出现,明远就接下了叫人送进囚车。
押解的兵丁跟着明远时间不短,很信服他,他们也参与了寿阳、广陵之战,升黜各有际遇。当初带队的薛涛已死,秦三战场杀敌,积功升等,有了正经出身,还听明远的改名叫秦参,现在回程已是他领头。他们当兵打仗的,都服气英雄豪杰,杨钧战场勇武,又立下大功,虽在囚车,自然不会为难羞辱,让送的东西也都好好送了去。
后来人越来越多,影响行军速度,明远就不再停留,越过百姓前进。有小孩子成群结队提着小竹筐追着囚车跑,喊着杨将军要将馒头菜饼塞进栏杆里。杨钧绷了一路,看着这些热心乡亲,终于热泪横流,紧紧抓着木栏,喊着:“回去吧,孩子,回去吧!谢谢乡亲们,回去吧!”
竟有些孩子捡起菜梆子土疙瘩砸明远他们这些押运的,虽然很快被大人抓住了,明远没防备,倒不太疼,挥挥手让士兵不要动手。他明白此刻自己这些人代表的就是“不明事理”的朝廷,受百姓羞辱,他心中竟有些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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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建康还有三日路程,主道失修,不知道被什么砸出个许多大坑,明远他们拐入小路绕行。迎面远远过来另一车队,白幡麻衣,满目皆素,后头棺椁捆着白绸,显然是发丧的队伍。道路狭窄,不能并行,明远住马,队伍让到一旁,让丧族先过。
打头的人骑在马上,一身素服,与明远擦肩而过。
“泗围?!”
明远惊呼,他才认出,这形销骨立的青年,竟是每天有说不完的话的黄泗围。
黄泗围愣愣看他一会儿,才认出他,刚张开口,忽然一瞥看到他身后囚笼,双目寒光一闪,“杨钧!”
杨钧不认得他,在笼角闭目养神,闻声睁眼看他一眼。
黄泗围脸色可怕极了,打马过去,“大英雄,好得很。为了你万古功业,就一定要逼宁端成去死吗!”
杨钧脸色微变,他没想到竟然是为宁端成而来。他心中最愧疚莫过于此,一时无言,无可自辩。
他不说话,便是默认,黄泗围只当被自己说中,悲从中来,满心义愤。他知道宁端成虽然温和宽厚,大节上却极方正不阿,他当时是想自己去的,为什么不再争取一下!黄泗围猛然拔出佩剑,用上十成力气刺入囚笼,“给我去死!”
寒光冲面,杨钧急忙举起双手,用铁链一铰挡住。一击不成,黄泗围抽剑再挑,避无可避,千钧一发,明远赶到,举剑挡住。他们一处求学,时常相互搏击练剑,彼此套路十分熟悉,瞬间你来我往过了数招。
明远只防不攻,黄泗围又发疯一样凶猛,毫不防守自保,一时压制得明远左支右绌。
“你疯了吗!他是朝廷钦犯!”
“我就是疯了!你给我让开!我要替宁兄报仇!”
“那怎么能怪他!他也不想宁兄自尽!”
“好!怪宁端成自己!人家傻乎乎诈降就不告诉他让他为国守节!”
“那是为了胜利!难不成要玉石俱焚看着胡人过江吗!”
“为了胜利就可以让别人去死吗!”
“宁端成求仁得仁!”
“你凭什么替他求仁得仁!他家中父母,就这一个儿子,盼了又盼,就盼来这么一口朝廷旌表的棺材吗!”
“他知道的!他知道的!他是为了这个大计牺牲的!”
“你怎么知道!你凭什么这么说!”
“我就这当场!我看着宁兄赴死的!你不能杀他,要杀也该杀我,这计划是我提出的,是我害死宁兄的!”明远架住他剑,嘶声呐喊。
“你……”黄泗围停手愣愣看他半天,双眼发红,突然再度举剑,对准明远,“你当我不敢!”
没想到明远竟没有阻挡,任他刺杀。
“明远!”
杨钧大惊,黄泗围大惊,最后关头错开剑尖,避开要害处,还是刺入了他肩窝。
瞬间血花飚溅,明远痛得喊都喊不出来,杨钧抓着栏杆拼命喊着来人。见他真的受伤,一直围在旁边不便插手的秦参等人急忙围了过来,架开黄泗围。迅速找出伤药替明远包扎。
黄泗围怔怔看着他,明远被扶下马疗伤,眼睛依然一错不错盯着他,生怕他又暴起去杀杨钧。四目相对,黄泗围终于垂下眼,扯开衣袍一角,挥剑切下,向明远扔去,“自我今日,与君割袍,日后相见,不能两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