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提了,我们何时才能过江去。要不是为这事,我也不至于受此大辱。各位兄弟知道,我是从南朝投降过来的,他们对我百般羞辱那是可以预料到的,但他们说,哎,他们说……”
“说什么!”
“他们说羞辱我又怎样,反正我们也不敢打过去。”杨钧恨恨,连刀带鞘直插进泥土里,显然怨愤极深,“他们说北齐号称百万大军,却屯兵江北动也不动,听说士兵没有粮食,只得打猎填饱肚子,”杨钧瞥了一眼他们马上挂着的猎物,羌族和羯族的将军宽阔的脸庞黑得像锅底一样,“显然是虚张声势,怕了他们,不敢打仗,准备逃走的!我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投错了主,等活捉、活捉……咱们陛下……要拿我们脑袋当夜壶……”
“岂有此理!”听者无不大怒,白术儿拔刀而起,“小小南蛮也敢口出狂言!我现在就去跟陛下请战!他奶奶的,都是那个姓崔的耽误大事!看老子不宰了他!”
“哎,可不要提刚才南蛮污蔑陛下那些话!”
“老子晓得——”
胡人并不是完全没有心眼。他们去见慕容永之前先在各部营盘中转了一圈,将杨钧刚才说的这些话添油加醋告诉与自己关系好的将领和士兵,流言像长了翅膀一样飞过整个北齐大营。这些胡人勇士,在这扎营这么久,南方又湿又热,蚊虫无数,食物也都不合口味,又不让打仗、又不让撤退、又不发奖赏,早就一肚子牢骚,每天找茬打架的不知道多少,整个营盘就像坐在一个火油桶里。被这些话歪七扭八一传播,瞬间点燃。
一时间人人请战,大小将官几百人拥在慕容永中军大帐之外。
“南蛮殊为可恶!”慕容永一剑将几案劈成两半,木头沫子溅到杨钧脸上,擦出一点点血,杨钧赶紧低着头抹了。
“谢奇真是这样说的?不是?不是你低头干什么!”
“朕出于仁慈之心,不想大肆屠戮,才派你过江劝降。南蛮子竟以为懦夫,不知好歹!不知好歹!不是说朕虚张声势吗,好啊,全军备战,两日后渡江攻城,将建康夷为平地!让他们看看,北齐军马之盛,可不是徒有虚名!”
“陛下三思!崔尚书说一定要等大军集结再正式进攻!”杨钧“大惊”,急忙劝阻,“末将受一时之辱并不打紧,来日再报,万万不可影响了大计。”
“崔尚书,崔尚书,没完没了的崔尚书,他当他是北齐皇帝吗!再这样下去,连南蛮子都只知有他,不知有朕了!”慕容永被气昏了头,连崔侍尧一起骂起来,“来人!升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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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桓公鹰自江北飞向广陵。
同一只鹰又从广陵飞向桓奇大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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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三。齐军渡江,行至江面三分之一处,忽然发现对面出现无数军队,好整以暇,同样准备过江,恐怕是意图趁机半渡而击。慕容永与慕容苌等众将商议,决定将计就计,暂时后退回到岸边,给南楚留下空间,等他们走到河中心,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突然袭击。前方举旗击鼓,全军后撤,没想到刚一掉头后移,后军中的杨钧和散布在各军中的五千人马同时大叫起来,“前线败退了!快逃啊!”
数万骑兵如蚂蚁一样拥挤混乱,正在行军又忽然停下,军令层层难以传递,人心不安,被他们一叫,立刻大乱阵脚,扯着马头就要后撤,前进的后退的发呆的逃命的挤成一团,彼此踩踏,死伤无双。
就在这时,一阵隆隆闷雷,江面波纹震颤,地动山摇,从远处峡谷闪电般冲出一支黑色骑兵来,黑压压鹰群一般,随风雷而至。队伍最前列打着“桓”字大旗,从侧翼扑向正在急慌慌拥挤逃离的北齐队列。如同狂风过境,所向披靡,毫无阻碍。杀声四起,更是坐实了杨钧他们刚才所喊,北齐大军立刻崩溃。广陵城中北府兵大军尽出,与桓奇所部正侧夹击,与杨钧所部前后呼应,大败北齐。
慕容永在亲卫护送下向北逃离。南来时他自夸众旅百万,投鞭断流,万万没想到一日之内被以少胜多、溃不成军,无数将士流血漂橹,投鞭断流变成投尸断流。
大战一日一夜,变成单方面屠杀。北府兵大刀砍人砍得手软,头脑发木,脸上沾满血就用袖子擦一擦,最后人人被血洗过一样。战后清点战场,歼敌十五万余,包括赵王慕容苌也被斩杀军中。杨钧在江边翻过一人尸体,愣了一会儿,是昨日还与他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要替他报被辱之仇的白术儿。杨钧替他合上眼睛,将尸体扔进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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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后劳军,谢奇难得的甲胄齐全,左边楚字大旗,右边谢字大旗,所有将官集结在他面前,个个血色,眼睛通红,凶神恶煞一般。
他将杨钧叫到面前,大声说,“今日大胜北齐蛮夷!全靠诸位将士勠力杀敌,本将回朝为你们请功!这头功,是杨钧杨定北!若无他假意献城投降,在敌营忍辱负重,暗通消息,内外联合夹击,就没有今日之胜!”
“之前碍于军机,不能明告诸将,令杨将军受辱,今日在此,本将向杨将军赔礼了!”
谢奇马上抱拳,杨钧立刻避开还礼,他憋屈多日,终于能说这一句话,“以身许国,末将肝脑涂地,不敢当将军大礼!”
诸将齐声喝道:“杨将军高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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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胜还城,摆酒庆功。杨钧在首席,明远也不远。
决战他在后军,主要是督阵之责,连敌人都没见到几个,但杨钧谢功,向谢奇和众将明言,计自明远出,因此他也很受到一些褒赞。
杨钧被诸将团团围住敬酒,武人心思简单,前日说了好些难听的话,现在真相大白,过来道歉。王学淩踌躇半天,举着一碗酒,走到杨钧面前,“将军……末将……”
“学淩不必多说了。”杨钧接过他的酒,大笑道:“不知者不罪。你能割席绝交,正是大忠大义。那天听你那样骂我,我倒心中宽慰。”
王学淩与杨钧干了一杯酒,看杨钧又去接别人的酒,有些恍惚的退回自己座位。杨钧投敌,他心情复杂,知道杨钧是诈降的真相,想起自己前日背主之言,再对比一直跟着杨钧的季哲,更是五内杂陈。此时若是杨钧将他劈头盖脸痛骂甚至痛打一顿倒是好些,这样轻飘飘“毫不介怀”地原谅了他,反倒让他心中空落落的。
他自己喝闷酒,明远多看了一眼,没有理会。明远此人,看似谦谦君子,对谁都温和有礼,其实心中颇为冷情,认准了谁,就百倍记挂在心,旁的泛泛之交,并没有余暇分神关照。等到人散得差不多了,明远举起酒碗,正好杨钧心有灵犀一般端着一碗酒向他看过来,两人四目相视,同时一笑,一言不发,隔空碰杯,干了这碗酒。
酒至酣畅,气氛热烈,明远起而舞剑,杨钧以埙相合。悠长旋律中,明远身姿修长柔韧,一袭白袍翻飞,烛火哔哔啵啵,剑光点点烁烁,哪怕他脸上还有血迹未净,也如遗世独立的翩翩公子,动人心魄,鸦雀无声。
杨钧忽然将手中酒碗抛出,明远剑尖一挑,托住碗底,滴酒未洒,手腕抖动,陶碗随剑翻转弹跳,与红色剑穗交相缠绕。剑光流转,陶碗又飞向杨钧,杨钧抽刀,接住酒碗,一跃而出,与明远刀剑相击,陶碗在空中飞速打转,每一次都落在他们二人兵刃之上,又被挑起打转。二人兵器相斗,一白一灰,两条人影交错腾跃,宛如双人之舞,煞是好看。随着酒碗起落,四周不断响起欢呼喝彩之声。
“报——建康六百里加急——”
突然谢奇亲卫冲入大帐,跪倒在地,“朝廷命立刻缉拿逆贼杨钧,押送建康!”
刀剑停在空中,陶碗落地,碎片四溅,酒浆乍涌,滚入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