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远离开时已经日暮时分。
他照例穿过市集,摆在地上的瓜果、推在车上的小吃、挎在篮子里的针线,脆藕裹着厚厚的泥,苹果熟烂了果香弥漫,为了半个铜板一两米阿爷阿嫂吵得不可开交。明远深深吸气,将泥土和蔬果的气息纳入肺腑,觉得整个人四肢百骸都放松下来。
建康城富丽繁华,乍见令人目眩神摇,呆了这么多天,明远还是没能适应。吵闹、喧嚣,太多的人、太多的事,他再怎么从容不迫,毕竟是第一次出远门独自生活,心里总有一根弦紧绷着。他有时候忍不住想家,总怀疑在先生面前夸口的那些“鸿鹄之志”其实并不适合他吧,相比这繁盛的都会宫殿,他倒更怀念江州的恬静湖泊乡土生活。
他走走停停,笑着和阿叔阿嫂打招呼,硬是被白送了几个果子,兜在怀里。他花了两个铜板,请卖甜点的小弟帮他切了切,装在一个陶碗里,淋了一层厚厚的糖浆,甜香四溢,身旁被父母拽着走过的小童不断回头,口水漏在襟上。
明远正冲那孩子做鬼脸,忽然背后一阵**。马蹄铁踏碎青石板,一阵急乱脆响,刚刚路过的摊贩纷纷大呼小叫着收拾果子抢救筐子,大人急忙将孩子拉住躲到路边。七八匹高头大马冲过来,毫不顾忌两侧摊贩,阿嫂好好收在竹筐里簇新的白色千层底,沾上鞭子带来的风,打翻滚进路边的泥水里,半边白,半边黑。阿嫂追着去拾,在泥水边蹲下身伸出手,又木木地停住,想哭又没有哭,皴黑的脸皱了几下,终于拾起,不好再装进框里,小心翼翼拿两个手指捏着。牵着她衣角的孩子倒是哇哇哭了起来,阿嫂被他哭得火冒三丈,拿滚满了泥的新鞋底往他身上脖子上抽,“催命鬼!你哭啥!跌的又不是你!”
明远正心满意足捧着他的浆果,马冲到跟前,佩环在头顶叮咚碰撞,才反应过来,急忙往路边躲闪。还是被当头一鞭子抽下来,“走路不长眼睛吗!乡巴佬!”
马鞭裹挟风声当头甩下,明远条件反射扔了手中东西侧身抬手护住头,然后肩背一瞬间火辣辣的疼。再抬头那一队人马已经走远了。前面几人背影清瘦苗条,衣服熠熠闪光,显然是大家公子,后面几个护卫打扮,也是一色的服饰。
明远咬着牙倒吸冷气活动手臂,刀割般的剧痛从上臂、肩膀、肩胛、脊背向四周漫漶开来,蛛网一样扯动全身经络,已经不知道究竟哪里在痛,又或者无处不痛。刚才做浆果的小弟扶着他挪动了几步,明远额上冷汗涔涔,脸色惨白,他又勉强活动胳膊,知道只是皮外伤,没有伤筋动骨。抽了半天气终于缓过来,明远斜眼看着纵马留下的烟尘,“刚才过去的是谁啊?”
“公子你是外地人吧?”小弟嘿了一声,“他都不认得,王太师的嫡孙,正儿八经的金贵人儿。”
“王益之?”
“不是,嫡长孙,嫡嫡亲的金孙,王进之公子。”
明远不可置信,“不是说王家公子天资聪颖清贵无匹吗?”
小弟纳闷地挠挠头,“没错啊,名声很大呢。说他几岁就能背书,几岁就能作诗。长得也俊俏,每天身上香喷喷的,你闻,今日是桂花香呢。”
有余香吗?明远没注意。看看远处、又看看他,明远茫然不解,不知道是小弟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还是自己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等走得远了才忽然明白,在卖浆果的小弟看来,骄横跋扈与才华名气并不矛盾,是自己拘泥了。呵。
他到建康,就认得了几个王谢子弟,都说乌衣巷中芝兰玉树,怎么却是这样的人?他认识的街坊邻里中,纵然也有偷奸耍滑的,大多还是勤劳实诚的人。算得上世家大族的朋友里,明烨虽然小毛病不少,总体上仁义可爱,其父明澜更是气度不凡,黄泗围宁端成他们也是至诚君子,谢混如此,王进之如此,卫家王子皇孙那样德性,怎么越往上走,越是不堪,国家社稷就要交托在这些人手里吗?
明远背上火烧火燎痛得厉害,心里更愤懑难平。
他去了医馆,已经关门了。好在才走出两条街,索性又回去找裴叔夜。
敲了阵子门,裴叔夜两个不知道在干什么,好久才不耐烦地开门,衣服已经换过,套着件朴素长袍,见他去而复返,纳闷挑眉,“忘了东西?”
明远龇牙咧嘴一瘸一拐,裴叔夜立刻皱眉,让他进来。
脱了外袍上衣趴下,裴叔夜和夏侯节同时嘶得倒吸一口气,明远不安,“很可怖吗?”
夏侯节看着他背上长长一道紫红色血痕,高高肿胀隆起,小心翼翼摸了摸边缘,热烫,明远立刻啊啊啊叫起来,裴叔夜冷言冷语,“叫什么,一点皮肉伤受不得。”
明远的吱哇乱叫立刻被冻住。裴叔夜捏着细口小白瓷瓶,极其熟练地抖动手腕洒出半凝固的药膏,再仔细涂抹开来,冰冰凉凉甚是舒服,明远疼痛大为缓解,松了口气,心里暗道裴先生说话不留情面,人却很温柔。
“行凶者是谁?下手忒狠了。”夏侯节刚认了子侄,就被打成这样,他修武道,一眼就看出是全力施为,不顾及人命的打法。
明远将刚才事仔细讲了。
裴叔夜听了半天,忍不住打断他,“我知道怎么做果浆,不用讲这么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