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长平公子,”明远仰着头倒净最后两滴烧酒,又摇了摇,确实空了,“杨钧,杨定北。”
“他?”
“怎么,易兄认识?”
“不认识。”易云神色很微妙,“我知道他,建康城出了名的不靠谱,不过是战场对上了一小股敌军,哪有市井传的那样夸张,原兄弟竟然也会追捧他?”
“咦?市井传了什么?我倒没有听过。”
“你不知道吗,他这个长平公子是嘲讽来的?”易云乐不可支,“别人家的公子攒花佩环,吟诗论道,他天天舞刀弄枪,结交匪类,完全不像个大家公子样子。”
这明远还真没听过,“就是觉得这人很妙,若能结交,应该是个有趣的朋友。”
“我听人夸过他勇武、刚毅,倒是第一次听说他有趣。”
明远笑而不语,转头问道:“易兄晚上用的像是军刀,莫不是也在行伍中?”
易云不避讳,笑道,“是啊,刚被打发回来休假,就出来逛一逛,没想到凑了场大热闹。”
“连累易兄了。”
“易兄易兄的,你小小年纪,倒是老气横秋。”
“我都十五岁啦。”明远撑着一臂斜坐着,隔着火问他,“易兄贵庚?”
易云摇头晃脑,“愚兄空长半秩。”
“也就刚刚加冠嘛。”明远笑起来,嘟嘟囔囔,有些不服气,“那我叫你易大哥吧。”
“好!”易云一拍膝,怀里孩子一动,又急忙定住,不敢动弹,“这才亲切,咱们军中都要直来直去的才好。我刚去也文绉绉的,兄弟们都不跟我交心呢。”
“金戈铁马,以身许国,真好。”
“原兄弟竟然对军旅感兴趣。”就像刚才说的,这时代推崇的是是清谈、是玄学、是衣冠风流,粗鲁简单的赳赳武夫最被人瞧不起。
明远忍不住嗤笑,“太平盛世,饱食暖衣,谈谈诗词歌赋也就罢了,如今北方胡人虎视眈眈,州县百姓家无隔夜之炊,世家大族之间也争斗不休,人人怀怨,时日曷丧,这南楚的天下就像坐在硝石堆上。这档口,谁敢轻视你们武人?”
易云定定地望着他,双眸黑的发亮,不知是火还是光,“是啊,我祖籍青州,就在长江边儿上,常年受北胡侵扰,听说前些年从江北逃亡来的,本来整个被郡县收纳了,结果连年受灾,赋税劳役也越来越重,这两年不少人又跟着原来的流民帅逃到山里打谷子去了,还有些甚至逆流渡河,回了北边。”
“怎么回去了?”
“说反正都是死,胡人再厉害,也没有税官厉害。”
“哎。”明远知道江州也是这样,原先住在他家隔壁的柱子叔也连夜走了,不知道是不是入了山,看着易云饱含痛苦的眼睛,不由感同身受,“朝廷就没有赈济吗?”
“朝廷哪还有钱,国库连军饷都发不出,哪有钱赈灾。”易云冷笑,“不过朝廷倒是说了,养蚕缫丝挣得多些,让农民都改种桑苗,多织丝绸,饥困自解。”
“听着也有道理?”明远想了想,“只要官仓借贷能熬过今年夏收两季就行。”
“想不到原兄弟还知道农事?”
看他惊奇,明远哭笑不得的解释,指了指挂着的外袍,“我也是出身贫寒的农家子弟呀。”
“是么,”易云微微一笑,被火光熏得温暖,“我以为你是效仿谢公呢。”
谢太傅山居时爱穿布衣草履,一时建康争相效仿,草价都贵了。
易云对他解释,“你说的是,若官仓借米粮就好了。可他们不借啊,不,比那更狠呢。起初说借,让农民先吃自己的,吃完再来,毕竟借两斗明年要还三斗,农民就都下了桑苗,没想到官府一日拖一日,都要断粮了,最后竟起了一把邪火,把粮仓烧了,说失火,没有米了,不给借了。农民这下着了慌,只得有地的卖地,本就是租种土地的就卖儿卖女……”
不必他再说,明远便明白了,叹气,“那世家大户自然趁机压低田价。”
“是啊,原先一亩地五十文,到这时候,几乎就是白送了,只要能换口饭吃就行。”
明远父亲做过长工,现在亲自务农,他知道土地是农民的**,想象此情此景,就感同身受,心中凄凉。
易云看他连连叹气,勉强笑了下,“我将此事讲给学中的公子哥儿听,他们还问我怎么不告官。”
“官绅一体,哪有百姓说话的地方,否则哪来的那场火呢?”
“说的不错,今日灯楼不也是如此?”易云摇摇头,“他们就只会用这一招。”
明远同样不以为然,“引火者易焚身,野火燎原,可不是他们想熄就能熄的。”
“说的不错,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你一个武官不好好读武经七书,却看荀子。”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万一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是三公六辅怎么办。”易云胡扯起来,“可不得什么都看看。”
明远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做梦,指了一圈周围薄棺,这会儿他倒是不怕了,“竟想美事,只怕你醒来发现周围这些白骨都活了,变成红粉佳人作伴。”
“呸呸呸,有你长得这样好,他们才不找我。”
两人萍水相逢,却十分投缘,大有相见恨晚之意,滔滔不绝从战场谈到稼穑,从稼穑谈到诗词,从诗词谈到钓鱼,从钓鱼谈到儿时爬树摘榆钱吃,竟没完没了,明远说的口干舌燥,想找水喝,忽然停下,“咱们在这又是火又是水的,岂不是相生相克了。”
“啰嗦。”易云笑着丢了小块木头进火堆里,溅起火星,明远哎哟一声躲开,易云也抱着暖和起来的卫聪躺下,那个小心翼翼到劲儿亲兄长也不过如此了,“快睡会儿吧,你明日还要送他回去。”
“那你呢?”
“我自有我的事。”易云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这个给你,留个纪念。”
明远接过来,有些惊讶,匕首做工古朴又精细,锋刃闪着寒光,把柄上刻着一个深深的“易”字。难不成他真的姓易?
明远沉默下来,安静地看着高阔屋顶的斑驳影迹,不再多问。易云说他不知道他们身份,他就权当他不知道,他也不知道易云这个假名字背后,是什么人,姓甚名谁,在哪个军中,做什么的。明日金乌东驾,他们也就各自纷飞,或许再也不见。可今夜能裸裎相对说这么多话,不也是因为彼此只是戴着面具的陌生人吗?
空气沉寂,卫聪忽然呜咽起来,易云拍了拍他,蓦然低声哼唱起歌谣来,声音很低,很慢,像北边的羌笛,含糊不清,明远仔细分辨,才听清唱词,原来是改的诗经,“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
隔着红色的火苗,在悠然的歌谣中,明远终于也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