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目录
关灯 护眼
加入书架

第十三章 故人(1 / 2)

几日之间,事态急转,此事果然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起源在被打砸了的长工身上,明远父亲明桥倒是保住了性命,但邻里几户因为借钱修缮房屋一下子断了粮,再赊借不成,正赶上青黄不接的时候,只好担了小儿女到市集上卖与牙人,换了几担米。不成想牙贩都是黑心,嫌小儿啼哭,下了狠手教训,将其中两个孩子生生打死了。

这世道死几个孩子原本是小事,可不过三四日的功夫,遭逢大难,勉强谋个生计,却突然家破人亡,长工们平日做牛做马忍辱负屈,这一下子炸开了锅,纠结了百十号人交了农具,闹将起来,群情激奋堵在山阳县衙门口,要讨个公道。

山阳县一贯好生是非,正嫌事不大,这可逮住了机会,立刻打着为民做主的旗号将刘彪几人重新过堂再审,又是一片鬼哭狼嚎。

刘威拖到现在,终于听了几大家的主意,备了厚礼去拜见陈博,张口府君,闭口文海世兄,为前次“病中”失礼负荆请罪,谦恭有礼不足为外人道,陈博虽然哂笑他前倔后恭,但同为世族,他并非要将刘家赶尽杀绝,只是给他些颜色看看,找找面子,因此收下了礼物。死了几个孩子,黔首闹了县衙,刘家知道这下难以善了,家中商议一番,定了计策,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将家族宿敌广济寺和山阳县都想办法拉下马来。

今日晌午,刘家带人围了山阳县衙,县衙闭门谢客,刘威便亲自带人,穿着丧服抬着两口空棺闯入广济寺,将寺后院厢房砸了,夷为平地。广济寺又哪里是善茬,听说乡民抱着死了的孩子打着白幡围了刘府,便悄悄派人去通知他们,刘家人都在广济寺,于是农人呼啦啦也改道上了广济寺,用草席卷着孩子尸首齐刷刷摆在所谓刘威空棺隔壁,打着白幡白旗,满目皆白,沸反盈天。寺中武僧带着劳工又将两拨人重重围了起来,现在小小一座寺庙里三圈外三圈层层叠叠堆了近千人,还都明火执仗群情激奋,局势紧张如夏日干草场,稍有不慎就是人命干戈。

陈博下车伊始,就撞上这一团乱麻,头痛不已,颇为后悔当时为了教训刘家没有息事宁人。

将广济寺和山阳县报信差人送走,门子又来回禀,有一位叫侯婴的求见。

“不见!还嫌本官不够忙吗!现如今什么阿猫阿狗都来拜访!都给我回了,不管谁来都不见!”陈博一甩袖子,气急败坏将人骂了出去,刚说完忽然将人叫住,“哎等等!”

这名字好生耳熟啊。

陈博自己快步追了出去。下人才打了个躬准备道歉,就被人一把推开,陈博长笑作揖,“可是南阳侯东亮世兄?”

“区区薄名,劳陈府君记挂——”

侯婴长揖,被陈博一把拽住,“二十年前东亮兄名动京师,又为了红颜知己挂冠而去,一书一剑浪迹江湖,十几年不见踪影,不知道多少人好生羡慕,竟然会出现在我江州府?幸甚至哉!”

“府君过奖,那都是少年轻狂事,如今府君大人可是我侯某衣食父母。”

“怎么?东亮兄竟然隐身江州?”

“狂词忘尽,如今不才在本州明家族学做个塾师,拿腹中经文换口饭吃罢了。”

“什么?”陈博当真惊住,愣了片刻,“怪不得芷园文会,我下了帖子,明家代族学的山长推辞了。哈哈哈原来是你,想不到,真想不到。”陈博忽然朗声笑起来,少了几分生疏,多了几分亲近,“也只有你这个怪人,会做这种事,别人隐逸山林梅妻鹤子,你倒好,跑去人家家学做先生去了。**了几个好徒弟吗?”

“嗨,不足一提,不足一提。”

“对了,我想起来,文会上那两个明家的小子,就是你的弟子吧。”

“何以见得?才学敏思而已,谁没有几分,怎么就铁齿铜牙说是我教的。”

陈博却笑着手指他,“别人或能教出战战兢兢,汗出如雨,却绝不会教学生刑名诉讼,博所言,对也不对?”

“知我者,府君也。”侯婴微微一拱,“弟子还算不上,学生而已。”

“少砸挂我,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快说,我正心烦着呢。”不是聪明人,做不到一方牧守。陈博自然是聪明人。从见到侯婴那一刻,就知道一定有事。侯婴十几年前游历北齐,不知怎么回事,与江北大族崔家的小姐一见钟情,胡汉不两立,南北不通婚,二人竟联袂出逃,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真是惊动两朝。最后无数人斡旋之下,侯婴辞了秘书郎,带着崔氏夫人,挂冠隐逸。这等人物,当年不过数面之缘,如今忽然登门求见,难不成是为了拜年。

“婴正为文海兄之愁而来。”侯婴笑着推开茶童奉上的五石散。

陈博停住动作,侧目将侯婴细细打量一番,洒然一笑,“就知道东亮兄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几天我上上下下接待了八方来客,都是为此事而来,您又是为谁家告状为谁家作说客呀?”

“的确是为了解府君之忧。”侯婴笑了笑,“敢问府君,如今是盛世、治世、还是乱世啊?”

“世兄慎言!”陈博忽然冷了脸,朝天拱了拱手,“陛下御极,宰府明锐,黎庶安居乐业,自然是盛世煌煌。”

侯婴忽然笑出来,一脸不以为意,“好了好了,又不是朝堂奏对,这么正经做什么。此处就你我二人,法不传六耳。我一个乡野之人,妄议朝政罢了。要我说,都不是。”

侯婴压低声音,“如今是,将乱之世。”

陈博心中一跳,不说话,也不接话,等着他往下说。

“南郡地震,南青州闹蝗灾,淮河泛滥,武陵决口,哪一处朝廷可救?我朝偏安南隅,北齐日日向南蚕食,汉民流离失所,父失其子,夫失其妇,孑孓满地,饿殍遍野,哪一个朝廷有法?世家坐大,佛道盛行,官员只讲清谈不理农桑,国库空空如也,豪族坐拥良田千亩,百姓没有立锥之地,哪一项朝廷能解?百年沉疴,只有人维持没有人补救清创,疾在骨髓矣。”

陈博忽然在几案上一拍,“现在说这些做什么。”

“这些府君都清楚,不然不会上那三条奏疏。不为府君三条奏疏,侯婴也不会来此见你。天下将乱未乱,短不过十年,长不过二十年,这一颗火星,不定从哪里烧起来了。”侯婴言辞切切,“婴要说的是,无论乱从何起,可决不能从你陈博陈府君手中起,千秋万代,史册彰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