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从何起?”
“从眼前而起。”
“乱从何解?”
“从眼前而解。”
两人一阵沉默,自然知道他说的是眼前之讼案。世家与佛寺争讼,牵动无数赤贫百姓,他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久矣,久怀怨愤,稍有事端,恐怕就是大乱之源。侯婴来时,陈博正要赶去调停。
“仔细说说。”
“我来时府君衣冠整齐,是正要出门?”
“不错,一起走吧,路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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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空大师,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往年的官司权且不论,如今我儿因为你一纸诉状受难于公堂之上,眼看就要含冤而死,届时我只能陪他一起去了,葬在祖宗坟茔,替先祖守土了,张大师帮我算过,今时今日正是吉时吉日。我先把我父子的坑挖好了引颈就戮!”刘威一身丧服,被左右两人扶着,抢过铁锹就要亲自铲土。
“阿弥陀佛,檀越且慢。”法空大师口念佛号走近,“刘公子明明还好端端活着,何谈就死。再说我佛慈悲,广收善人,本寺后山松林内收纳无数百姓骸骨,但凡无处可归的孤魂野鬼,尽可葬入后山。”
法空不理会刘威暴跳,又道:“但檀越所言祖坟之事老衲未曾听闻。本寺与贵府相隔十里,贵府在河西另有族坟,本寺何以成了贵府祖坟所在?再者此乃本寺五十年来法事记录,包括老衲在内,五任住持任内都未曾有过贵府前来祭扫打醮布施的记录,若真有贵府祖坟,何至于此?土地圈定凭地契而断,若本寺乃贵府产业,请问地契何在呀?”
他一抬手,身边小和尚连忙捧起一个托盘,托盘里是厚厚几册记录簿。
“法空大师能言善辩,不愧是清谈场的座上客,何以拿这种耍无赖的话术推脱,咱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南渡定居本县也不是一天两天,我家与刘府世代通婚,你问问全县各族谁不知道这广济寺是为刘老大人守坟盖得小庙?”
“就是!法空大师本是淮人远来住持的,怕不知道这些旧事,却不能这么翻脸不认人!”
“若区区记得不错,去年寺人还打伤了刘府下人,不过寻常冲突而已,何至于贿赂官府构陷人家子弟要将那可怜孩子生生打死!”
刘威身边各家都七嘴八舌叫嚷起来,他们本就是约好了前来助威。近年佛门日盛,破产百姓多投奔寺庙,他们想要低价收购田地奴工三不能一,代代相传、子弟分家,祖产能保全都不容易,谈何扩张发展。而寺庙香火日盛、田产日广,是他们第一大对头,他们一个个都恨不得借此机会将广济寺彻底吞下。
“杨檀越,世家各族同气连枝,自然该知道的都知道。许檀越,老衲虽为外来,却执掌本寺事,若寺产在老衲手中有失,岂不是愧对前代大师,况且有簿录为证,外来的和尚也会念经。袁檀越,去年说去年事,今日说今日事,刘檀越早已有言在先,往年官司不论,去年殴斗事您大可以上诉公堂重审,今年却是刘家子弟逞凶扬威于佛门圣地,伤人身体,害人性命,无论如何,请给那几户人家一个交代。”
法空面貌慈和宽厚,半闭着眼,似乎遗世独立,刚刚那几个说话的人他一个个点出反驳,耳听六路,心如明镜一般,倒叫对面人纷纷惊讶。
蓬头垢面的长工那边,突然有人高声叫起来,“我们不要交代,就要以命偿命!”
刘威跳起来,“偿命?你们几条贱命不值一吊钱,若是让那山阳县害死了我刘氏嫡长子,你们还要怎么偿命!老子还没找你们偿命!”
“那不是还没死呢嘛!等他死了,俺们放炮仗庆祝!”
“欺人太甚!来人!”刘威暴跳如雷,拿过自己的佩剑就往过冲。
围着他的家人立马跟上,纷纷叫嚷起来,“给你脸不要脸!我们大少爷落地就含着金银,你们这些贱民连他靴子底下的土渣渣都比不上,不就打死你们几个人吗,闹什么闹,平时谁给你们吃给你们喝给你们地种,给你们一口饭吃的,还不是各位慈悲的大老爷,你们也配闹!你们也有脸闹!”
那边也一个个骂了起来,都是种地的农民,嘴里说不出好话来,“你他妈也是一个脚上挂泥的,你就配了?你们老爷的屁闻着香吗?”
“那可不,他们大老爷拉泡屎他都得夸几句颜色金黄香气扑鼻嘞!”
“哈哈哈哈——”
“你找打!”
刘威一点都没有世家大族当家人的分寸,亲自动手上阵,他都上了,谁敢不上,一下子两拨人就拥到了一起,推推搡搡,都是好胳膊好腿的青壮汉子,一个比一个脾气火爆,两下就打了起来,混战起来,木棍转头、锄头铁锨砸在了一起,谁也分不清谁是谁。
一片喧嚷叫骂声中,忽然传来一声怒喝,“都给我住手!”
一阵马蹄疾,一行七八骑疾风般卷来,身后跟着无数整齐的脚步声,马缰一勒,钉在地上,当前三人,居中一人官袍官帽,左侧银盔银甲,右侧一身布衣。他们停下,带来的三百兵丁如流水般分开,越过他们穿入混战的人群,因为双方已经混在一起,只好十人一组将农民长工家丁们一团一团分离围拢,所有人被刀枪围住,抱头就地蹲下,陈博大袖一甩,横眉怒目,“抬着棺材闹事?好啊,要不要你躺进去我派人帮你挖坑埋土啊,这里可不少人,有的是力气!不想躺进去?那正好,本府手中又接到三份诉状,都与你们有关,都给我带走!”
一炷香时间,整个广济寺已经空无一人,只有一地凌乱倒塌的白幡布棚锄头,以及周围臭气熏天的“黄白”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