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叫他小学徒。
一会儿让他干这,一会儿让他干那。
见到了老板娘或客人,还得点头哈腰。
并且从早到晚,他们整天钱钱钱地充满铜臭味,被工作赶得团团转。
“不喜欢这里,要不还是溜走吧。”
伊织不止一次有这种想法。
好怀念那澄碧清澈的天空,那睡在青青绿草上,沐浴微风,沉醉于草香的日子。
五
溜走吧。
每当这样想,伊织就会记起师傅武藏谆谆教导他要磨炼心志的那些话,真是思念师傅和权之助啊。
还有明知道是自己的姐姐,却仍未能见上一面的阿通。
可是——
纵然愈来愈强烈地思念这些人,作为一个少年,他同时也被泉州堺市这个港口的绚烂文化、异地风情,以及多彩的船舶,居民的奢华生活所深深地吸引,这一切都撞击着他那颗对未知世界充满好奇的幼小心灵。
还有这样的世界啊!
伊织惊叹着。
憧憬、梦想、欲望,在另一方面拽着伊织,让他纠结的同时未能离开半步,就这样度过一天又一天。
“喂,小伊!”
老掌柜在账台处叫着他。伊织此时正在打扫一间大泥地房间和仓库的露天空地。
“小伊!”
因为依旧没有回应,佐兵卫离开账台,来到店面的门框处,这门框是榉木方材的,已经黑得像被油漆涂抹过一般。
佐兵卫怒吼道:“新来的那个小学徒,叫你呢,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伊织扭过头:“啊,俺吗?”
“什么‘俺’,说‘我’。”
“哎——”
“不是‘哎’,是‘是’,要弯腰行礼!”
“是。”
“你没有耳朵吗?”
“有耳朵。”
“为什么叫你你不吭声?”
“你小伊小伊地叫,我还以为不是在叫我呢。俺——我的名字叫伊织!”
“‘伊织’这个名字不像是学徒的名字,所以我叫你‘小伊’。”
“这样啊!”
“前段时间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把那个像柴火棒子一样的刀别在腰上吗。”
“是。”
“把刀扔掉,商家的小学徒带刀,成何体统!”
“……”
“把刀拿过来。”
“……”
“看你那嘴噘的……”
“这是我父亲的遗物,不能离身的。”
“你这小鬼。我说让你拿过来。”
“我又不想当什么商人。”
“商人怎么了,这个世界少得了商人吗?信长公再怎么伟大,太阁大人再怎么了不起,没有商人,也建不起村落城镇、建不起桃山,享用不到异国的东西。特别是堺市的商人,与南洋、吕宋、福州、厦门等地进行着大宗的买卖!”
“我知道。”
“你知道?”
“在町内的绫街、绢街、锦街等地方,我见到一些大规模的织布作坊,还有高地上那像小城堡一样的吕宋店的别馆,海滨上处处可见巨贾的宅邸、仓库,真是让人大饱眼福啊。——比起来,老板娘和阿鹤小姐这引以为豪的店,实在是不算什么。”
“小兔崽子——”
佐兵卫跳出门来,伊织扔下扫帚就跑。
六
“那个谁,给我抓住他,抓住他。”
佐兵卫在檐下气急败坏地喊。
在岸边吩咐搬运工卸货的店中佣工们听到动静向这边看。
“啊。那不是伊织吗?”
他们追过去,很快便将伊织抓住拽回了店前。
“这个棘手的小兔崽子。说些不中听的话,还不服管教。今天看我怎么教训你。”
佐兵卫蹭蹭脚,坐在账台上。
“把小伊身上的那把刀拿过来。”
店里的佣工们先将伊织身上的刀夺了过去,又将他的手绑在背后,拴在店前的一个货物堆旁,弄得他就像一只家养的小猴儿一样。
“让别人欣赏欣赏他。”
完事后,这些人边说边笑地离去了。
伊织是非常要面子的,武藏和权之助也经常教育他要有羞耻之心。
——太丢人了。
一股烈性的热血涌上伊织的心头。
“放开我——”
他大叫道:“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还道了一句歉,稍停了停,见依旧没人理他,恶言恶语就又蹦出来了。
“傻掌柜、臭掌柜。我不在这里待了,快给我解开绳子,还给我刀。”
这句果然奏效,佐兵卫又出来了。
“吵什么吵——”
他将一块布塞进了伊织的嘴里。伊织趁势咬了一下佐兵卫的手指,佐兵卫再次叫人来道:“把他的嘴给我堵上。”
这下伊织叫不出声来了,只能老老实实地被来来往往的人打量。
来往于这里的河口和唐人町河边沿岸的乘船旅客、带货商人、女小贩非常多。
“……呜……呜……”
伊织含含糊糊地低声嘟囔着,挣扎着,晃着头,最后扑簌扑簌地掉下了眼泪。
旁边一匹驮着货物的马还很不合时宜地撒了尿。尿水最后汇成小溪流流向伊织。
不再带刀了,也不再口无遮拦了,快放了我吧,伊织在心里喊道。
这时——
有一个戴着斗笠遮挡烈日阳光,手拄细竹杖,将衣角扎起的女子走过那匹马旁。
……啊!呀?
伊织的眼睛像要飞出去一样,盯着那个人白皙的侧脸看。
伊织胸口一悸,心慌意乱,一股热气在体内升腾,眼睁睁地见那个人目不斜视地从眼前走过,只留下颀长的背影。
“姐、姐姐——是姐姐阿通……”
伊织伸长脖子,朝着那背影歇斯底里地喊叫。不过除了他自己,没人能感应得到他那积聚了巨大能量的所谓叫声。
七
如今能做的只是肩膀一耸一耸地呜咽。
泪水浸湿了口中的布。
刚刚过去的肯定就是姐姐阿通!
明明就在眼前,却只能擦肩而过。
姐姐你要去哪里啊,去哪里啊?
伊织心乱如麻,却无人理会。
又有一艘货船开到了,大家一片忙碌。快到晌午了,行人们也在暑气和灰尘中加快了脚步。
“喂喂,老佐兵卫,为什么把这个小学徒绑在外面,搞得像耍杂耍的小猴一样。这是不是有点儿太不近人情了。”
主人小林太郎左卫门虽然不在堺市的这家店里,他的南洋店的堂兄倒是常来。这位堂兄长了一脸的黑麻子,看起来比较可怕,其实是个不错的人,每次来都给伊织一些糖果点心吃——这会儿他看起来比较生气。
“居然这样对付这么小一个小孩儿,就算他再怎么犯错,也不该这样,这会给小林家造成多不好的影响。快点去解开绳子。”
账台的佐兵卫一面服从地说着“是、是……”让伊织重归自由,一面唠唠叨叨地告着伊织的状。
南洋店的堂兄一副懒得听他说话的表情道:“你若是这么拿这个小孩儿没办法,就让他跟我回去吧。回头我跟你们老板娘和阿鹤说。”
一听说要跟老板娘说,佐兵卫怕了,赶紧好言好语地安慰起伊织来。可是伊织又哭了小半天。
大门被关上了——
黄昏了,到了闭店的时候。南洋店的堂兄用完晚餐从里屋走了出来,有些微醉的样子,看起来心情非常好。正当准备回去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伊织蜷缩在泥地房间的一个角落里。
“我已经说过要将你带走的事了,老板娘和阿鹤没同意。她们还是挺喜欢你的,凡事多忍耐一下吧……从明天开始,不会有人再这样对待你的。……好了,小兄弟。哈哈哈哈……”
他拍拍伊织的脑袋,又抚慰了他一番,离去了。
南洋店的堂兄说的话果然没错。从第二天起,伊织被获准去附近的私塾学习。
另外,在去私塾的时候,他还被允许佩刀。不论是佐兵卫还是其他人都没有再苛待过他。
自从那一天以后,伊织总是心神不宁的样子。人在店里,也是经常向大街望去。
偶尔发现有像阿通姐姐的人经过,会突然脸色大变,甚至还会飞奔出去,死死地辨认,然后望着人家发呆。
八月就这样过去了,转眼到了九月初。
从私塾回来的伊织,来到店前。
“啊呀?”
登时惊讶得动弹不得,脸色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