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一年——忠利侯去世后的一年里,武藏除了为忠利服丧,专意指导兵法之外,在日常生活上并没有特别的变化。
当然,这只是外表上的,心境上的开展已如前述。不知是不是反映了这一点,他的风采已渐渐改变。从三月以来,未曾梳理过的乱发越来越乱,而且鬓发已多泛白。
赘肉日渐消失,颊骨清秀,脸上皱纹日深,目光锐利,发出清寂之光,而且阴气逼人。
他不洗温水澡,以冷水冲身。在衣服方面,他已不穿袴子,又回到武藏仕宦前的形式,白绸便装上披无袖外褂。
偶尔他也应邀参加茶会,到佐渡、泽村大学和有吉赖母等重臣家。但大部分时间他都用在徒步上,带着五尺多的手杖,飘然移动着巨大的身躯。
夏天已过,十月的某日,武藏应邀到佐渡府邸,用茶后,佐渡拿出一个刀护手,说:“武藏,这你认为如何?”
“哦,这个。”武藏拿在手里仔细观看。形式虽很平常,但制作精美,有种高贵的气质。
“你知道是谁造的吗?”
“这个看来不是甚五所做,也不是一般工匠所造……是件相当了不起的东西。”
佐渡微笑着说:“武藏,这是八代老君侯自己做的。”
“啊,是老君侯做的?”
“是的。”
“唔,不愧是闻名遐迩的武将……抱歉,武藏再看一遍。”
武藏目光辉耀,凝目观看,眼睛闪烁着沉稳的喜悦。
佐渡很高兴地说:“武藏,这是老君侯昨天直接遣使送来的,使者传言说老君侯想见武藏。武藏,往八代一行如何?”
武藏猛然抬起头。
“老君侯要见我?”
“是啊,你和老君侯自小仓以来已有漫长因缘,却未尝见面。这期间,主水等人居间中伤,老君侯也不以你为然,但他本来就是伟大的人物,现在似乎已看清你的为人。而且,自忠利殿下往生他界以来,他似乎有些寂寞。”
“爵爷,我去。”武藏喜形于色。
二
武藏答应佐渡去拜谒八代城的三斋侯,但没有立刻成行,他看了老君侯自制的刀护手以后,对长久以来不曾触及的金属工艺再度引发了兴趣。
武藏取出京都时在光悦那里自制的刀护手,重新观看一番,觉得很不满意,便取道至高田原楠町的刀匠永国家。
“先生,请进。”
永国想嘱咐备酒席招待。
“呵,别忙!有点事来麻烦你。我想借用一下你的作坊。”
“哦!没有问题,打算制刀?”
“不,想做刀护手,只借用你工作的空档就行了。”
“做刀护手……呵,对了,你在京都曾制作过。作坊请随意使用。铁多的是,大锤由我负责。”
“那就麻烦你啦。”
从第二天起,武藏一有空就到永国的作坊。先打出原型,再加工,花了一个月才完成,是牛鼻环形式异样的刀护手。
“永国,你看怎么样?”
武藏似乎有点得意。
“嗯,做得很精美。”
永国由衷赞扬。
“听说八代有个名叫甚五的护手匠,你认识吗?”
“知道,但没见过面,我有他两三样成品。”
“借我看看。”
“是。”
永国从里间拿出甚五制作的护手。
“就是这个。”
武藏默默接过来,放在手掌上,仔细观看,出声说道:“哦。”
只以朴素的形式浮雕着一只老鹰,但无论是整体的形式也好,铁质也好,都显示出是精美的艺术品。
“永国,真是了不起的东西。”
“是的。具有京都一带金匠所没有的高贵。”
“对。京都的作品华丽精巧,却没有这种单纯性。这老鹰即使照原样做成画,也是第一流的。跟他比起来,我的这个护手简直难以入目啦。”
“可不能这么说,味道不同。”
“唉,算了。以我来说,这还是到目前为止我最喜爱的作品呢!哇,哈,哈。”
武藏说着明朗地笑起来。
武藏就以这刀护手为礼物,去拜谒八代城的三斋侯。
三
八代有三座古城遗址。最古老的是麓城。麓山是要冲,从相当久远以前就在这里筑城,当时城主的名字不详。
留名史上的第一个城主,是南北朝时期拥戴怀良亲王到肥后的名和显兴。显兴是南朝著名的忠臣名和长年之孙。之后,名和氏以麓城为根据地,跟同族的本乡氏领有八代、益城、宇土一带,扬威显名。
但到战国时代,与球磨人吉的城主相良氏相争,麓城为之所夺,退居宇土城,其后又与甲斐宗运争战,名和家灭绝。人吉市五日町的本乡氏乃其后裔。
麓城为相良氏所有。战国末期,相良氏为北上的岛津军(萨摩,今鹿儿岛的军队)所败,麓城亦为岛津所夺。但仅有短暂时期,丰臣秀吉征伐九州时,岛津投降秀吉,麓城遂为熊本豪族佐佐成政所有,接着又成为秀吉家臣,领有肥后南半的宇土城主小西行长的领地。
行长将此城移至麦岛,新筑城郭,由家臣小西美作统治。但是,行长以石田三成军的谋主之一参与关原之战,惨败。
于是,加藤清正遂为肥后全区的领主,也接收了麦岛城。清正确是一个大人物,筑球磨川堤防,维护八代沃野免受年年洪水之患的侵害,同时将城迁出麦岛,建立了现在大八代的基础。
目前耸立在市中心的八代城有麓城及麦岛城无与比畴的堂皇城郭。清正在此设“城代”以治之。子忠广不为德川家所喜,迁离肥后,细川家继其后为肥后领主。
忠利父亲忠兴隐退后,号三斋,住在八代城。
“武藏吗?来得好。”
三斋虽老仍以锐利的目光注视武藏。
“承召进谒。”
武藏仍旧穿便服,却毕恭毕敬俯伏致意。
“别介意,进来。”
“是。”武藏仰首趋进。
“忠利先生,意外仙逝,殿下想必忧伤逾恒。”
“嗯,但愿我能代之……”
三斋目中含悲。生前,父子之间虽有些许隔阂,但这是缘于性格的差异,父子之情并未稍改。因而,忠利的去世,三斋似极悲伤。
“武藏知道!”武藏深受感动,垂目下视。
四
但是,三斋立刻改换心情,说:“武藏,你几岁了?”
“五十八岁了。”
“嗯,想是如此。”
“比起殿下,犹如孩童。”
“哈,哈,哈……可以如是说,好好活下去。”
“是,定勉力为之……”
“武藏,心情都是一样的。想起关原之战前后的事,能平安无事活下来,着实感慨良深。”
“失去夫人,也是那时候吧?”
“嗯。”
三斋闭目沉入往事中。
当时,忠兴是丰臣秀吉麾下的大名,在大阪玉造拥有邸宅。丰臣死后,对德川家康寄以好意,关原之战爆发时,随家康征讨奥羽(18),赴关东,玉造府邸只留下玉子夫人。
这时,石田三成突然兴兵闯入府邸,欲将玉子夫人带至大阪城,做人质。
玉子夫人是虔诚的天主教徒,被称为格拉西亚,才色兼备,其美可使秀吉及大名一见即悬念不已。
因而,夫人为守贞操备尝艰辛,却又为丈夫忠兴的嫉妒所苦。这次,忠兴领军赴关东时,交代老臣说:“万一夫人贞操被夺,可当场刺杀之。”
然而,三成却袭击夫人的邸宅,这是基于政治与战略的理由,是三成欲将忠兴拉入自己阵营的一种手段。
夫人当然看出了三成的阴谋,但万一被带离邸宅,在贞操方面便难释丈夫之疑。
于是,她纵火烧宅,伏于老臣刀下,自绝而亡。
自是以来,已过了四十年的岁月,但依然无法从忠兴——现在的三斋心中消去这件恨事。
三斋勉强浮现笑容,并转换话题道:“武藏,你认得兴秋的女儿悠子吧?”
武藏又俯垂着眼睛。
“认得,但因在下轻忽……”
“呵,别说了。你一直都过独身生活吗?”
“是的,不德所致。”
“从那以后,我一直都过着独身生活,但不以为悔,却有点儿顽固。”
武藏抬眼微笑。
“殿下!请勿见怪,刚才听了殿下的话才开始了解。”
五
对武藏这意外的一句话,三斋不解地问道:“哦,这是什么意思?”
武藏说:“是指刀护手。”
“什么,刀护手?”
“在佐渡先生府邸,拜见过殿下所制刀护手。”
“你认为如何?”
“殿下所制刀护手显示出不凡的气魄与高雅,深深打动我心。现在得览尊颜,又俯听殿下所言,才真正有所领会。”
“嗯,那么,其心呢?”
“以心经历多年严厉的风雪,益增其辉,所以坚强无比——这已原原本本显示在刀护手上,因而殿下……”
三斋颔首微笑说:“你能如此看它,我真高兴。我把原铁比作我心,而后才下锤的!”
“因而殿下的心境也原原本本显露出来。”
“还未成熟哪!哈,哈,哈。”三斋豪爽地笑了起来。
武藏从怀中取出包裹着东西的绸巾。
“殿下,我在京都时也曾试做刀护手,不过,到九州以后,这是第一次。恳请殿下一览。”
说着,把绸包递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