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知道了。”
信行立刻走出武坛,赶至盐屋町,在洗马桥突与一个武士擦身而过。
这时,信行吃了一惊,回首观望。
是个陌生人,不是藩士。
“想必是这个人啦。”
信行想,目送了一阵子。
步伐和身态都非寻常,呵,不,甚至踏步而行。所谓踏步是指以步幅量距离,同时为防敌人突袭,不断以同样距离的步幅行走。这武士的行走方式,两者兼有。
“的确是可疑之人。”
信行自己也踏步尾随武士。武士尽量选取接近城池的道路,从手取本町穿过坪井,沿丰前街道走向京町。
不久,人烟渐稀。信行从背后探查空隙,但很难找到。
“了不起的武士。”
信行为之咋舌,却因此更激起他设法施以一击的意念。
旋即,信行似想起了什么,“唔”的一声,加紧脚步向那武士迫近,突然大声喝道:“可疑之人!”
那武士似吃一惊,停下脚步。在这刹那,信行发现了一点点空隙。
“呀!”
信行毫不迟疑,跃前抡下大刀。
“哦。”
武士险险跃后躲过,立刻架起铁扇。
“报上名来!”信行握好大刀,喊道。
“因有所虑,故用假名,其实是纪州家客卿,名唤由井正雪的兵法家。”武士从容殷切地回答。
八
“由井正雪?!”
信行自语般反问,凝视武士的脸,结实焦黑,五官端丽。由井这名字也曾从江户归藩的藩士口中听过——三河或骏河一带的兵法家,精通百般武艺;以纪州侯为后盾,出入大名府邸的怪剑士。
“是的,想必没听过吧。”
武士并不以信行年轻而加以轻视,仍然殷切地回答。
“呵,不,听过了。由井先生何以用假名到本藩?”
“既是兵法家,知天下要害,鉴定藩之强弱,也是修行之一法。环游九州,从萨摩进入肥后,乃欲探视宫本先生的兵法。”
如此淡淡说来,纵使可疑,也无反驳之言。信行收刀入鞘,低头致歉道:“对不起。”
武士也收回铁扇,说:“呵,刚才在城里见到的年轻人,还有你,都是了不起的武士,不愧是天下无敌宫本武藏先生的门人。请教尊姓大名。”武士早已看出信行是武藏的门人,颇有所感地称扬。
“叫寺尾藤兵卫信行。”信行爽朗地回答。
“寺尾兄,烦你转告武藏先生,我已瞻仰名副其实的熊本城,固若金汤,再加上宫本武藏先生的兵法,此城当可长保安泰。不过,略有瑕疵,请当心狮子身上的小虫,请勿见怪,正雪觉得城的角落里已有不祥之征兆。哈,哈,哈,寺尾兄,再会。”
武士留下豪快的笑声,起步而行。
信行也毫不踌躇,旋身而行,却轻声说道:“真奇怪的武士!”
回到武坛,信行向武藏报告后,武藏点头说:“果然不错。”
其实,上个月,伊织哀悼忠利侯从小仓送来了书信,叙述近况之后,写道:
前几天,到寺院进香回家途中,遇见一个踏步而行的可疑浪人。人品、骨架、体态都极为不凡,立派奉行尾随其后,仅以一步之差,被逃入筑前领,无法逮捕。当时,奉行捕役一人为之所斩,手法利落,若非幕府密探,则为不逞之浪人,总之,是一兵法超群之怪人,也许会顺道潜入贵处,故随笔禀告。
外记派来使者的时候,武藏并没想到来细川家求官的兵法家就是在小仓出现的怪剑客。而他派年轻的数马代替自己,是因为他认为最近来求官的兵法家都非杰出的剑士。
但是从数马那里听到在光尚侯面前的一切经过后,武藏才倾首沉思。
武藏认为筒井某是假名,且是相当的兵法家,很快就想起来伊织所说的怪剑客,所以才派比数马高一段的信行尾随其后,鉴定一下。
结果,果然是第一流兵法家,而且踏步而行,一定是伊织没有逮到的怪人。
武藏也风闻到由井正雪的名字,当然无法料到他竟是十年后庆安四年(一六五一年)阴谋推翻幕府的大野心家,只是跟伊织一样,深觉可疑。
岛原之乱在幕府的胜利下解决了,天主教徒大体无法再兴风作浪,但浪人问题依然是幕府最头痛的问题。浪人一面在寻找仕宦之道,一面又期待着乱事发生。如果有大人物出现,抓住这机会,很可能就会引发一大暴动。由井正雪很难说没有这种野心。
再者,他也很可能会被看成幕府的密探。幕府所使用的密探未必只限于伊贺忍者和甲贺忍者,像柳生一家的俊彦柳生兵库,在青年时期,即以兵法家为名潜入九州各藩,担任密探的工作。
但对现在的武藏来说,无论正雪是阴谋推翻幕府,或者是幕府的密探,他都不在意。他只想着正雪给他的传言。
武藏听了信行的报告,颔首道:“原来如此!”
然后他分别望着信行及在座的数马,严厉地吩咐道:“你们两人绝不可把此事告诉别人,而且要把今日的事情忘去。”
“是。”两人都承命应诺。
“所谓狮子身上的虫,大概是指外记;所谓不祥之兆也许是指殉死者的善后处理。不错,外记是小人,但藩内也有许多真正的大人物与诚实之士,纵使发生任何意外事件,本藩的基石也丝毫不会动摇。何况光尚侯是不下于父祖的名君,总不会一直受奸臣蛊惑!若为正雪预测之言所惑,今天的比试就是你们败了。”
“是。”
已是傍晚时分,凉风摇曳着新绿的树叶,轻拂武藏的乱发。
九
数日后,武藏上朝到了光尚御前。今天,林外记也守候君侧。
“武藏!你的眼力实在高明,先前那个浪人,怕与数马交手,逃亡而去!”
光尚得意扬扬地笑了。外记也附和说:“诚然。人品体态似颇有可观,乃欲加推举,故请武藏先生鉴定一下,想不到竟是莫名其妙的假货……”
武藏一如平素,以低低的声音说:“我也看错了。我瞧不起他,才派出数马。从他当时的言行观之,实在是一位相当了不起的兵法家。数马等人远非其敌。他卑辞退出,不愿比试,侥幸让数马捡回一命。”
“什么?”光尚惊讶地反问。
“这说辞却也意外。”
外记也吃了一惊。武藏淡然说道:“我听了数马的报告,立刻派信行去确定他的本相,信行随即跟上了他,他正离开旅馆退出城下,到京町郊外时,信行由背后砍他一刀。”
“唔。”
光尚兴致盎然地挺直了身子。
“他闪过,架以铁扇,却是毫无间隙的平正眼。信行随后发出刺探的询问,他说,筒井某是假名,真名是纪州家的客卿由井正雪。”
“由井正雪!我在江户时曾听说过。是近来在大名间颇为有名的兵法家。”
光尚说着,又替尴尬的外记缓颊道:“外记,你第一次看到他时的判断,岂不是准得很?”
“的确,第一次的感觉很准。”
外记很正经地歪了一下头。
光尚眼中漾出青年人的好奇目光。
“这么说来,他说的话也颇不凡,他说数马不问对方的名字就来了,实在佩服,也亲眼看见了武藏的兵法,这是不是逃遁的借口?”
“数马虽仅弱冠,却是了不起的武士,只要是主公的差遣,师傅的交代,从无二言,赴汤蹈火亦所不惜。正雪为此才辞去比武,以维护数马的面子。”
“诚然。”
光尚点点头,外记又开口了。
十
林外记嘟着薄薄的嘴唇,对武藏说:“武士不问主公的差遣,师傅的交代为何,遵奉不违,乃理所当然,不必特意加以褒扬,不只兵法比试,就是上断头台,也是武士的本分。那天,仅凭数马奉命而来,就说能触及武藏兵法的奥秘,着实难以理解,武藏先生,以为如何?”
“也可以这么说。你要这么想,未尝不可!”武藏从容回答。
“且慢!”光尚接门说,“当时,正雪说武藏是有如磐石般的剑豪。我实在无法领会。武藏,你告诉我。”
武藏凝眸仰视光尚的脸,锐利严肃的目光。
“主上!”
语气端肃,光尚不禁也肃容端坐。
“是否真正想明白此事?”
“嗯,确实想知道!我在兵法上是你的弟子哪。”
“惶恐之至。正雪所谓如岩之身,大概是指先主在世时我献上的兵法三十五条中的第三十三条。”
“嗯。我也读过。”
“我这样写道,所谓岩磐之身乃不动而强之伟大心魄。”
“我记得。”
“然而,人的躯体本来容易动,因而心魂也不断动摇,要采取不动的姿态实在困难。超越生死,怀着不动之心,与敌相持,不只我这一派,也是一般兵法的奥秘。”
“不错。因正雪看了数马的态度才有这种感觉吧?”
“从数马的态度,正雪想必已感觉到这种机微。”
“机微?”
“是的,能在瞬息间有此感觉的正雪,我想,确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人物。”
外记又插嘴说:“我们凡人对此机微着实无法领会。武藏先生,能否烦你以完全的形象展示此岩磐之奥秘。主上,尊意以为如何?”
“嗯,我也似懂非懂,兵法的奥秘想来不是这么容易了解的。不过,武藏,请你说得详尽一点。”
光尚执弟子之礼,殷勤切盼。
十一
“好,就在这里……”
武藏回答,然后吩咐侍候的近侍道:“寺尾信行今天也上朝奉职,快传他到御前来!”
不久,信行静静地来了,在居殿外俯伏说:“信行晋见。”
武藏转向信行,赫然凝视,严肃地说道:“信行,主上要你在这里切腹。你没异议吧?”
“是,领命!”
信行脸色丝毫未变,行礼后,即褪下袴子,袒开腹部。洁净的纯白内衣……而后默默拔出短刀。
“啊,信行,等一等。”
光尚慌忙扬声。
“是。”
“不至于死。”
“是。”
“抱歉。只试试你的心而已,可以退下啦。”
“是。”
若是一般人一定会浮现出松口气的表情,但信行的脸色依然丝毫未变。整理好衣裳,恢复原状后,施个礼,跟来时一样,静静退下。
武藏不动地目送信行背影之后,才转身对着正面,说:“主上,刚才信行所表现的就是岩磐之身。家臣个个似都忠贞不二,没有一个会违抗主命。但若有一丝怀疑之色,身体就会动摇。”
武藏说完后,转眼注视僵固如石的外记,说:“但信行的身体丝毫没有动摇。信行心中想必有不解之疑,但它没有显现在身体上。总之,信行忠义之心未必强过其他家臣,只因经过兵法锻炼,才获得了这种岩磐之身。”
“原来如此。”
光尚吐了一口长气。
武藏转眼对着光尚。
“若能有这种体态,即不畏大敌,不欺小敌,不会遭敌突袭,不生气,不骚闹,而能尽力为之。”
“武藏,我懂了。”
少主脸泛红潮,目光辉耀。
“外记,你也懂了吧?”
“是。”
就是外记也无言以对,两手伏席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