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原座的山东告诉同僚后,对由利公主说:“公主,刚才流浪而来的行脚僧——呵,不,其实是刚出家,云游化缘只不过随兴——名叫露心,原是武藏先生的门人,名叫小河权太夫的本藩藩士。方便的话,我想请他进来替公主引见一下。”
“噢,又是与武藏先生有缘的人,请,请他进来。”
公主客气地回答,又设了一个席位。
山东出去不久,就把露心带进来。
“已先向公主说过了你的经历。这位是前将军家足利氏的嫡系由利公主。很久以前,就跟武藏先生熟识,因此才到了此地,是由寺尾安排的。”
山东引见后,露心诚恳地低头施礼。
“幸会。虽是出家人,却是新近出家的和尚,请多指教。”
“我叫由利,你好!”公主也亲切地回话。
这时,老仆妇把做好的酒菜送上来。公主帮老仆妇摆好菜肴,提着酒壶说:“穷乡僻壤,无法好好招待,尽是家常菜。”
“呀,真不好意思。”
众人都显得有点惶恐。
举杯后,露心问道:“公主!我看到外头有许多语音不同的孩子,是怎么回事?”
新太郎代公主回答:“露心,那些孩子是被处刑失去双亲的天主教徒孤儿。公主以前从江户到了长崎,因有所感,收留了这些孤儿,像自己的子女一般抚养。”
“哦?这真新奇,真的是天主教徒吗?”
“什么,你竟说出这种话?在长崎,为将军家监视天主教徒的琵琶法师森都,也为公主工作,最后为保护公主与孩子跟天主教徒作战死于非命。后来,在师傅嘱咐下,我才把他们请到这儿来。”
“哎呀,真是常言之至。公主,请多包涵。不过,这确是很少见的事。若是天主教徒的子女,幕府的衙役大概不会轻易放过吧?”
“是呀。公主被天主教徒目为仇敌,而夺去视公主为父母的孩子,又被幕府目为叛逆,逐出了长崎。但公主并不屈服,亲赴岛原,把这些可怜的孩子从原城夺回来。”
“哦,真是大慈大悲。”
露心说着,如膜拜般轻抚串珠。
九
“露心师傅,别这么说。”公主阻止。
“公主,请原谅。”
露心又致歉道:“我是和尚,所以说了这么可厌的赞辞。刚出家,才剃了头……就变得这么可厌。哈,哈,哈。”
说着他又摸摸头。
“呵,呵,呵。”
公主也笑了。
“哇,哈,哈。”
大家都笑了起来。
新太郎停笑后,又一副认真的样子。
“露心,你喜欢公主养育孤儿的工作吗?”
“当然喜欢!甚至觉得公主很令人羡慕呢!”
“那你就帮帮忙!唯一的男帮手现在已旅行去了,只剩下了公主和孩子。”
所谓唯一的男帮手是指与市。与市有妻子,加上为了筹款,已回到长崎。
露心的眼瞳炯炯发亮。
新太郎继续说:“总之,在这人烟稀少的山中住家,难免会有危险。在这一两年间,师傅会到熊本来。师傅到来之前,我们必须加意保护,何况还有师傅的敌人主水。”
“是啊。我是出家人,闲着也没事,只要公主愿意。”
“公主,意下如何?露心出家前,曾直接从师傅学过兵法。现在在本藩,得师傅刀法真传的,还无人超出露心呢!”新太郎对公主说。
露心却打岔道:“且慢!我是和尚,兵法已经忘了。若用得着我,我可以跑腿打杂,打扫庭院,跟孩子游戏。此外,可能的话,也可以当读书识字的师傅。”
公主很高兴地笑道:“露心师傅,那我可要麻烦你多帮忙了。”
“呵,欣喜之至。”
露心后跃,两手伏地致谢,脸上洋溢着真挚的诚意与喜悦。
酒宴一直持续到傍晚,大家都欣悦地回家。露心从第二天就搬来住,而且如他所说,像仆人一般工作,跟孩子们玩得很乐,并教他们读书识字,有时也吹他擅长的箫,愉悦公主和孩子。
露心精通书法,公主要露心写“白梅庵”匾额,风雅地挂在房门上。因为公主逃出岛原移住这里时,正值梅开满庭,所以取了这个名字。
十
阿松每三天必来拜望一次,负责补给物资的一切事务,而且切切实实地做到。
她尊重由利公主,认为公主养育孤儿的事业非常了不起。但她不善于跟孩子谈话、游玩。跟孩子游玩,必须本人有童心、有机智。这些方面,阿松都非常缺乏。
门口挂上“白梅庵”匾额的当天,阿松让仆人牵着马,载着两包白米和蔬菜,跟求马助同来。
“哦,真不错。”
阿松十分欢喜地望着这三个大字,轻声说了好几次。阿松喜欢梅花远过于樱花。她喜欢梅花简素高雅的容姿,轻柔摇曳的枝丫。
阿松在门前停马,亲自卸下米包,双手轻松地提起两包米,走进门,放到厨房地上。公主看了一如往常,吃惊地叫了声“咦”。阿松把米倒进米桶时,露心从里边跳了出来,说:“呀,可不是松小姐吗?让我来,你休息一下,公主已经等不及要见你了。”
旋即他把手伸向阿松拿着的米包。
“那,麻烦你啦。”
阿松把米包交给露心,绕出了厨房。公主正等待着,引阿松和求马助到了炉旁。
“米只送来了两包,盐还有。豆酱和酱油明天再带来。”
阿松报告后,仿佛催促什么一般,说道:“求马!”
求马助坐好,从怀中取出小包裹。
“阿姨,这是一位先生送给您的,他说,请阿姨收下以备不时之需……”
求马助说着,恭恭敬敬地递出包裹。
公主心中一惊,阻止道:“且慢!”
她从座位上起来,拿过小供桌,承放包裹,再站起来,把小供桌放在客室的地板上。
公主立即看出送包裹的人是细川忠利。自己和忠利虽是旧识,但那是在江户无拘无束的时候。在熊本,自己的身份已远到连话都不能说的地步了。但忠利对公主仍不失旧日情谊。
“武藏先生如此佩服,实在不无道理。”
公主眼前又浮现了长久未见充满人情味的忠利形象,自言自语。
十一
“求马助先生,请你转告这位先生,由利拜领了。”
由利回到原座,送还包巾,感激地说。
“是,一定转告。”求马助也恭敬地回答。
公主煎茶后拿出来。阿松用她那肥肥的大手,很有礼貌地接过来喝,然后问道:“与市先生有消息没有?”
“没有什么消息,事情办完后,一定会马上回来。”
“与市先生一定如此。”
阿松微笑着。阿松很喜欢与市的为人,对他绝不拿刀的想法也颇有好感。
“听说求马助先生已列入武藏先生门墙。师傅有没有信来?”这次是由利公主问。
“没有。不过,师傅说,即使隔着很远,也一直可以看到我。”
求马助肃容回答。
“的确!师傅一定看着你。”
公主深深颔首道:“那你一定不断盼望师傅到这里来的日子啰!”
“是的。父亲说,明年一定会来。姑姑,是吗?”
阿松只是点头,看来好像并不在意。阿松虽然脸上没有显露,口中也没说,但她实在不喜欢武藏。自亲见阿通临终的情景后,阿松就痛恨武藏的无情。阿松是悠姬的侍女,而悠姬却视阿通为情敌,阿松也亲见悠小姐死于非命,她认为悠小姐会遭遇此一命运,全是武藏造成的。
“一点也不像个男人,太任性了。”
阿松瞧不起武藏的自我中心,同时也讨厌男人。所以到今日还未结婚。现在年纪已过四十五岁,当时的感觉逐渐淡薄,痛恨的印象已不存在,但也喜欢不了。
她知道由利公主和武藏的亲密关系,而公主逃到肥后也是武藏拜托哥哥新太郎的。起初,阿松内心并不愉快。但是,遇见公主,看见孤儿,听公主亲口谈到她那高远的理想,阿松已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样的人,绝不会有为恋情而着迷的蠢事。”
阿松内心这样相信。
十二
所以,阿松不大喜欢谈武藏的事。就在这时,露心进来了。阿松施礼后,催促道:“求马,行了,你不向露心先生求求那件事吗?”
求马助回声“是”,即双手伏在露心跟前。
“露心师傅!求求你,你是武藏先生的及门徒子,请教我师傅的刀法,好吗?”
阿松也附言道:“求马这次在岛原获许进入武藏先生门下,但师傅到肥后还要一段时间,所以想先求露心先生启蒙哪!”
露心柔和的脸紧了一下。
“真的?师傅已允许入门啦?”
露心像检视一般,望着求马助,然后轻声说道:“嗯,听说是个相当不错的少年……难怪师傅要看上了。”
“露心师傅,求求你。”
求马助再三恳求。
“唉,虽是和尚却也是世俗和尚。木刀还拿得起,没有忘记,对我来说,又是同门师弟。那就试试看吧!”
露心笑着回答,接着对公主说:“公主,以为如何?”
“请尽量教他吧!”公主也欣悦点头。
“谢谢!师傅!”求马助满脸高兴地低头叩谢。
“且慢!”露心从座位上站起来。到居室拿来旧刀袋。从中取出红黑色有雕纹的三把木刀。
“求马,这是师傅亲制的一组刀,专门用在二刀流刀法上,京都别离时送给我的。我出家后已放下了刀,只对这些旧物有点依依不舍。”
露心把一把木刀郑重地递给求马助。
求马助也郑重而认真地从上往下瞧,然后交给阿松。
这时,露心提着剩下的大小两把刀,说:“松小姐在京都也常出入师傅的武坛,谅必知道二刀流。”
“是的,略知一二。”
阿松直爽地回答。阿松以前学过柳生新阴流,到肥后以后,也受教于兵法师范氏井孙四郎。孙四郎是柳生但马守推荐、由忠利聘用的柳生直系兵法家。但,陪伴悠姬到京都时,阿松已相当正确地习得二刀流。
“那就请松小姐比画比画,让求马助看看。”
露心说着便走到庭院。
“献丑!”
阿松迅即准备停当,手握求马助交给她的木刀,跟着出去。
十三
院子里,木兰花盛开,小樱花树正含苞待放。内院传来孩子的嬉戏声,小鸟婉转的啼声流泻,但一点也不妨害四周所蕴含的寂静。
公主和求马助端坐廊上凝目以视。露心和阿松隔着一段距离,相对行礼。两个人的眼睛都炯炯发光。
“杀!”
武藏式的喊声响震四周,两人细步趋近。露心二刀横在面前,阿松则放在正眼。
“呀!”
从阿松口中发出裂帛声!阿松抡起木刀猛然从正面砍下。
“咔嚓……”发出类似真剑的声音。露心在间不容发中把小刀拨开,立刻挥下大刀。大刀尖停驻在阿松头顶上。
孩子们纷纷奔驰而来,看到两人的情景,都战战兢兢远远眺望。
公主第一次看到武藏的招式。新太郎和阿松在家里都不曾演过这种招式,所以求马助也是第一次见识到。上段、中段、下段、右上段、左中段等巧妙组合的二刀解数,由露心一一演出。阿松的刀法也不下于露心,巧妙炽烈。
“哦,好厉害!”
求马助自己也随招动着上半身,膝盖不停摆动,不觉发出好几次叫喊声。公主全未学过兵法,但看到这些招式如此合理而顺畅,也觉得它有如舞蹈一般美。
她忘我地注视着,不久,解数演完了,公主移目观看树丛中的林木。呵,谁,那眼睛在刀风中惊悸不安。
“啊,与市。”
公主小声叫喊,接着出声说道:“与市,你回来了。”
“呵,呵,呵。”与市笑着,那茫然若失的脸从树丛间露了出来。背上负着大包袱。
孩子们发出欢呼声,奔向与市。
“噢,噢,你们都很好吧?我买了好多礼物回来啰。”
与市以喑哑的声音招呼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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