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主水为了从八代移居熊本一事,请求晋见三斋侯。三斋侯驳回道:“不必进谒!”
主水似乎已知势必如此,仅仅苦笑,毫不气沮。回住处光圆寺后,即叫来门人及其支持者举行盛宴,随后离开八代,住进忠利赐给的京町台邸宅。
他绝不以为出仕大藩的细川家是无上光荣。少年时代,他曾发誓要复兴八代领主的祖先名和家,作为一国二城之王,这野心虽已破灭无遗,但这梦想有时仍激化成叛逆,有时又变成虚无,或者变为不择对象的爱欲,在他血液中奔腾循环不已。
三斋侯已看透,主水并不是一个能全臣节的人。出仕忠利,只不过是权宜之计、暂时栖身之所。甚至可以说,他不屑于做一个大名的家臣。想法虽不同,但在这一点上主水却与武藏相似。
这里所谓权宜之计,就是为据有由利公主而使用的手段,他为获得公主不惜付出一切。
然而,主水性好谋略。经过一再挫败之后,这一次他要拟定万全之策。到京町台邸宅以后不久,忠利便离开熊本赴江户,本要主水扈从,主水辞退,着手成立武坛。家人有八代带来的门人村上吉之丞、厨子传次和老仆妇三人。
他知道,由利公主已有新太郎庇护,武藏以前的五人团正亮着眼睛守护公主。而且他也知道自岛原之役以来,武藏的崇拜者为数日增。所以,他认为要向公主展开攻势,必须先培育与之对抗的势力。一般传言,武藏在两三年内将应忠利之请到熊本来,所以他想在武藏未来之前把事情办好。
有件事情引起了主水的关切。在岛原救出公主逃亡时,武藏斥责说:“主水,别糟蹋得来不易的功劳!”然后又故意加上了一句话:“公主的目的地是熊本……”
主水到熊本后,突然想起了这句话,寻思道:“武藏那厮,难道有意把公主让给我?”
但立刻摇首否决:“想得太天真啦!纵然武藏如此,只要武藏一出现,公主也就强起来。啊,知道了,武藏那厮,说这些话,主要是想瓦解我当时的气势。”
二
因此,主水只观望由利公主,并不孟浪出手,处心积虑地推动攻击计划。
武坛成立后,人们纷纷加入。在岛原跟武藏亲近的人都不喜欢主水,持警戒态度,而那些和武藏没关系的人则对主水的风评都很好。主水原来就武艺高强,又能言善道,待人有礼,而且年轻热情,跟冷峻、高迈、难以亲近的武藏正是明显对比。
“佐佐木小次郎的重临!”
“虽不如武藏有名,但一般格斗可能比武藏杰出。”
老一辈有人如此褒奖主水,因而一旦列入他的门墙,跟主水接近后,立刻就成为他的崇拜者。他独身又有男人气概,所以也很受女人欢迎。
对主水而言,仕宦及拥有自己的武坛都是有生以来第一遭,他的生活已远比往日舒适。
傍晚,门人回去后,主水跟村上吉之丞和传次两人开始晚酌。菜肴是传次精制的。喝下一升酒后,一醉则情绪激越,露出了马脚,最后总是谈到由利公主。
不知不觉到了初夏。
主水今天自中午起就急急躁躁。他把门人叫到庭院,进行激烈的练习,以他特长的神速技艺跃到庭院里的老松枝上。这时,岛崎一带绿叶醒人眼目,搅动了主水的心。由利公主就居住于那绿叶中。
“喂,传次,倒酒!”
主水把茶碗摆在面前。此夜,一如往常,晚酌已到酒醺菜饱的时候。
“老爷,没关系吗?已喝了两升了。”
“没什么。也许是漫长浪人生活的影响,有时不用茶碗暍,就好像不是真正喝酒一般。”
主水自己也知道喝酒会乱性,所以自到熊本以后,因胸有大事,很少猛喝狂醉。
接连四五碗后,主水眼睛已逐渐发直。
“喂,传次、吉之丞,我也很有耐性了。已经过三个月了,可不是吗?”
传次跟吉之丞面面相觑,说:“是啊,真叫我佩服。”
“哼,佩服个屁!……我心都要碎了。”
“这我们也知道。”
“你们认为我这样老老实实很安乐吧?但乡下诸侯这名堂算什么?随时都可以不要,呵!已忍耐三个月了。公主,公主,公主!主水来矣!”
主水摇摇摆摆站起来,拿起地板上的刀。
三
“师傅,到哪里?”
吉之丞挺起了腰。
“别动!你看家,传次,你引路!”
主水话一出口,就不会再接受他人的意见。传次向吉之丞丢个眼色,跟着站了起来。
从京町台向西下行,渡过本妙寺田边的井芹川,往岛崎行去。不愧是个兵法家,跨出一步后,绝不再迟疑。
“传次,以前说过,我有朝一日也许要逃离熊本,那时,你怎么办?”
“老爷的事,我早已有决定,而且我毕竟是个流浪者,不想死在榻榻米上。”
主水吐了一口热气。
“传次,虽说是逃亡,可不是说着玩的。那是跟公主在一块儿,现在已想到了目的地,就是天草或球磨。在那里也可以开孤儿院养育孤儿,不只是公主现在收容的孩子,而且还要收容全日本的孤儿。传次,你也一起去吗?”
传次转身向旁,悄悄伸出舌头,口中却说道:“老爷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传次,我跟你真是有恶缘。知道萨摩营房之事的,只有我一人而已。”
“是,是,知道老爷要我干此事的也只有我一个人而已……不过,老爷,难道没有一件事比爱情更强的吗?做那玩命的非法行为,也是为了爱情……呵,老爷,如果更进一步忍耐下去,像老爷这样的武士一定会逐渐加多俸禄,有望娶得一个大家闺秀,使子孙世世代代过着安乐的生活……”
主水以高亢的声音斥责:“闭嘴!要是生对了时代,该是一国的领主,我岂会为一两百石的禄米所迷。”
“那么……是说出生的时代不好啰?”
“不,并不坏。此后未必没有机会可以干上一国的领主(即大名),甚或将军。你看那岛原之乱,就是平常百姓不是也能牵制住天下大军、英勇作战吗?怨恨德川的大名少说也有五人、十人,至于被德川击垮的大名,更有三十人哪!”
主水突然疯狂般笑起来,喊道:“不过,我现在不想做大名,我要收容全日本的孤儿。”
传次突然止步说:“啊,老爷,已经到了。那森林中,微微露出了灯光。”
四
以现在的时辰而言,已过了十时。白梅庵的生活因以孩子为中心,所以只要没有客人来访,都是早睡早起。连接正房,呈钥匙形状的孩子房间,已经静寂无声。
露心和尚、与市和使女都睡了。只有由利公主一人在饭厅点着灯,未关套窗,正在修补孩子们的衣服。过去种种思绪不断在她脑海中浮现。
“我也不后悔。”
公主想起武藏独行道中的一句话,自言自语道。接着突然想起了主水,听说主水已住进京町台。
“还好,他还没有来过。对我大概已经绝望了吧?第一次做官,生活安定,总可以定心了吧?”
公主这么一想,心境也就轻松得多。尽管主水和武藏两人之间有宿命的因缘,公主知道主水对自己的爱有多激烈。对公主来说,主水的性格实非公主所喜,而且沾染了世间的恶习,心灵已经麻痹,毫无良心,有的只是野心和戾气……
虽然如此,他却纯情而直爽。纯情与直爽也许就是他的本质。他喜欢谋略,看起来似是极其复杂怪异的人,但从公主眼中看来,他是极其单纯的,他的谋略也是很自私的。
公主虽然自来轻视他,却未加以全面否定,主要是因为她看出了主水的这种单纯,而觉得可怜。
“年纪已不小,却像个少年人一般。”
公主这么一想,便宽谅他,可怜他,有时甚至以笑颜相对。武藏或许也以同样的心境看主水。
“如果他能这样定下心,那就好了。”
公主今晚也好意地祝福主水的宦途。就在这时,庭院里发出了轻微的脚步声。
“哦,大概是狗吧?还是猫呢?”公主“嘘”了一声。
“公主,还没睡呀?”
公主吓了一跳。
“是哪一位?”
“主水。”
“是主水先生?”
“是的。”主水推开纸门。
“公主,久违了,还好吗?……”主水说着便要走上来。
这时,公主严肃地说:“主水先生,今晚谢绝见客。”
“说什么?”
“不能见面!”以凛然的口吻。
五
“什么,不能见面?”
主水收回已跨上的脚步,以燃烧般的目光回望公主。
“这可不是我的私宅,夜半带着酒气,不经许可,即闯进来,很没道理吧!”
由利公主的话比平时强烈得多。她刚才对主水还怀着善意去想他,而他竟然又耍出他那常有的恶习,毫不客气地潜进来,顿然使她大为恼火。
“公主!你说什么?最后还要赶我走?我为公主,为孩子拼命作战……这番话多无情啊!”
主水叫喊着,从心底涌现了狂暴的欲望,刚才想与公主共同为全日本孤儿工作的美丽心灯自然熄灭了。
公主忍不住恨极了站在面前的主水的模样。
“回去吧,不必再说了。”
“公,公主!”
公主急转身,背对着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