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攻击岛原城之役中,肥后军表现如何,实为关系细川家兴衰的重大事件,熊本城下,所有出战藩士的家人及一般町人都祈祷细川武运长久。
肥后军果不负众人期待,建树了凌越黑田、锅岛两雄藩的武勋,凯旋。城下町人的兴奋,自不难想象。
自加藤清正公以来,领主守护神——藤崎宫内的石灯笼与铁灯笼中,凡刻上当时年号,据传就是为感谢神佑而奉献的。
忠利虽然凯旋回熊本,但为了向将军报告,要立刻离府赴江户,所以很快就论功行赏,对有功藩士,按功之高低或加封或奖赏。
其中,新聘者仅松山主水一人。当然,这也考虑及三斋侯对主水的宠爱,所以忠利遣使向老君侯口头求取谅解,说:“主水多有功劳,故赐予新封地一百五十石加以聘用。今后亦如往昔,住八代听候使唤。”
看来主水移居熊本的希望要落空了。但老君侯却意外地当场回答使者的口头报告说:“聘用主水之事,深感意外。他是杰出兵法家,可用之才,但非出仕一主以完臣节的武士。有功,以金钱赏之可也!我无意留主水在身边,也不想推荐。但这只是个人的意见,忠利若视之为武士,我亦不敢加以阻止。”
使者大吃一惊,急忙奔回,向忠利复命。
“噢!”
忠利一听大惊失色,脸上明显地显露出后悔之色。从三斋之言看来,主水确是这等人物。自己一见主水,就觉不快,也是这个缘故。
以往的筹谋全是为了讨取三斋的欢心,想不到却是自己把三斋侯的心事看得太简单了,忠利由衷觉得后悔,同时对父亲的伟大也深感佩服。
“真不愧是平安度过织田、丰臣、德川政权转移狂飙时代的武将!”
二
忠利在受三斋猛烈一击的情况下,深悔自己的浅陋寡虑,但既已答应也就不能反悔。
但再慢慢探索自己的心理,也未必全是浅陋寡虑。以身居众人首领的大将而言,无论其为人如何,既承认其有功,就不当置功勋而不论;再由以武而立的大名观之,喜欢兵法,又有余裕,便当聘用。事实上,自己对主水的兵法也评价甚高——忠利如是想。
忠利虽是儿子,却也是领主,而且有作为领主的坚强自信。
违反尊意,深以为撼,然忠利亦有所思,故决意聘用主水;若有不宜即罢之,祈请宽心。
忠利致书三斋后,即唤来主水,赐新封地一百五十石,任以兵法指南,并给予藤崎台下的武士邸宅。
事情已如主水所望发展。精明的主水也许事先已察知三斋并无聘用之意,但三斋如此突然地反对聘用主水,则为始料所不及,一般认为大概是因为三斋侯特有的刚愎自用及对忠利的厌恶所造成,这也不无可能。
在聘用主水席上,新太郎等五人团也参加,聘用仪式结束,走出长廊时,山东对盟友们说:“喂,看见没有,主水今天的表现?”
“嗯,殿下赐以任命状时,虽恭顺叩头,脸上却冷笑着。”
“一副已稳占殿下上风的表情。”
“是啊,毫无感激之情,确如武藏先生之言,祸心已公然显露。”
野田、宫胁、和田接连着说。
新太郎点头道:“怎样?现在已知主水的真意了吧!敌人是在本能寺(20)。公主大概不会顺从主水之意,主水可能用暴力强迫。我带你们先去认识认识伊织。因为对方是宫本先生,所以并无所谓恋慕之情,不过对公主却非常关心。虽然没有公开,然而公主很可能是伊织先生的亲姊姊。”
四人吃惊地说:“什么,伊织先生的姊姊?啊,这么说,伊织先生也就是足利将军的孙子啰!唉,先生也非木石,即使有爱慕之心又有什么关系,但对悠姬小姐和阿通小姐却严予拒绝。年轻时,这样固然好,但一入老年,实需一个女人来照顿身边琐事。若是由利公主,那就再好不过了……”
三
赐给新太郎父亲军兵卫做退隐之所的地方在岛崎村。军兵卫在这里筑一草庵,过退隐生活,去年,军兵卫以八十二岁高龄谢世,草庵就空了下来。现在就在此增建一栋,供由利公主及岛原带来的孩子居住。
新太郎出征不在,阿松从信函中获知一切情况后,即与新太郎妻子相商,迅速增建起来。阿松虽然豪爽,为人却并不容易冲动,但对由利公主之事,仅由信函得知立刻怀着无比热忱,着手进行。阿松作风颇男性化,做起事来也爽快利落。她亲自督导木工,四五天之中,就盖好了足避雨露的小屋。
新太郎领着四位盟友来到由利公主这间草庵。
由利公主已不像以前那么矜持,亲至大门迎接:“请进!请进!”
并引导五人进入客室。
“公主,替您引见,这全是我的盟友,也是武藏先生二十岁时所收的第一批门徒。”
新太郎介绍四人给公主。
四人虽过四十岁,仍为公主高贵之美所吸引,有点僵硬地施礼道:“公主好!”
“啊,是武藏先生的门人?”
公主高兴得双眸明亮。
“我们原是佐佐木小次郎的门人。佐佐木先生在船岛为武藏先生所斩杀时,我们曾向武藏先生挑战,以报师仇。”
新太郎又回到年轻时的样子,开始谈起往事。
“唉,真是螳臂当车。在佐渡先生官邸遇见武藏先生,已知力所未逮。只见一眼,斗志全失,却反受先生激励,取剑相向。当然,仅凭先生的气势,我们已完全折服。于是,改求先生而得获列入门墙。”
“啊,原来如此。那时,各位都还很年轻吧?”
“我们都是同年,当时二十三岁。”
“武藏先生呢?”
“二十九岁。”
“那时,听说佐渡先生官邸有一位细川兴秋先生的公主,名叫悠姬的,是不是?”由利公主从容问道。她每从森都那里听到悠姬的故事,就不由得心中暗敬。
“是的。”
新太郎环顾在座的人,回道:“当时十六岁,是一位少见的聪慧端丽的姑娘。”
四
“听说,武藏先生很喜欢她,曾为她拼命?”
由利公主依然若无其事地询问。新太郎回说:“因为恶人的计谋,佐渡先生只得把悠小姐送到尼姑庵。这既不是公主的愿望,也不是佐渡先生的本意。师傅知道后,在小仓城外的平尾台,挺身夺回悠小姐,陪赴京都。当时恶人的领袖是目前在江户颇有声名的兵法学者苍龙轩,其属下中,向师傅挑战比剑的就是松山主水。”
公主瞪目以视。这些事,她全是第一次听到。
新太郎继续说:“主水自从那次以后即暗恋悠小姐,把师傅当作仇敌。悠小姐后来在京都被苍龙轩的伙伴、佐佐木小次郎先生的情妇铃姑杀害。主水失望之余,杀了铃姑。此后主水仍以武藏先生为仇,处处用心算计师傅。”
公主第一次清楚地知道主水痛恨武藏的原因,同时也知道主水对自己的恋情在他心理上也有很大作用。公主心中自语道:“真是因果循环!”
但她并未显得特别惊讶。她的兴趣仍在武藏和悠姬的关系。当然,公主现在已把武藏视为跟自己在平行线上行走的人,所以不会觉得怎么样。
于是公主不愿再听主水的事,问道:“武藏先生在京都很宠爱悠小姐吧?”
新太郎突然表情严肃,说道:“我以前在江户曾见过师傅称为‘独行道’的自戒辞。其中有云——无爱慕之思。师傅对悠小姐的爱可能就是师傅之情吧!”
“那么,悠小姐这方面呢?”
“对师傅的思想与人格极为倾倒,几乎到了不顾他人的地步。若是世俗之辈,也许会发展成爱慕之情。”
由利公主点头说:“新太郎先生,武藏先生独行道中的其他说法,能不能念给我听听?”
新太郎正襟危坐,其他四人也重新坐好。新太郎开口朗诵道:
一、万无依恃之心。
二、身不逞乐。
三、一生无欲心。
四、处事无悔。
五、论善恶不妒他人。
六、任何道上皆不因离愁而悲。
七、对自己与他人皆无蓄恨。
八、无爱慕之思。
九、不好风雅。
十、无望居邸。
十一、不据古器。
十二、不好美食。
十三、吾身无忌避。
十四、除兵器外,不嗜其他器物。
十五、常道不厌死。
十六、老后不恋财宝领地。
十七、尊神佛而不托神佛。
十八、心常不离兵法之道。
五
由利公主起先低头倾听,不久就一直仰首细听。
诵读完毕后,野田感慨万千地插口说:“唉,多么严格的修炼!对我们凡俗之辈而言,无一能实行。师傅却能奉之不渝。”
宫胁接着说:“岂止不能实行,凡俗之辈简直连想都没想过。简直跟世俗人情完全相反。虽云不因离愁而悲,但此世有不悲生离死别的吗?即使探询先贤修行之迹,也没人提出过这种自戒吧!”
和田接着说:“处事无悔,这可不简单!”
山东也插了一句:“吾身无忌避!这也不是常人所能言的。成日,除了孩子之外,谁能不忌讳、不介意果报?不据古器,又云除兵器外,不嗜其他器物,但现在的武士普遍嗜好在尊崇传统、夸耀祖先之余,言及古物,则往往流出喜极而泣之泪,又喜玩赏书画古董,师傅的此一自戒岂非逆时流而行?”
“是啊。”
新太郎应和说道:“从世之常道观之,师傅的行动理念正是违逆时流。这是探求真理万人中的一人之道,而非凡俗之道。一旦为政者在此世中也强求这一些,将会如何?定会使人民陷于贫穷和不幸,所以这是师傅一人之道。师傅是独行的人,是高耸孤峰。我们只有仰望以拂去心灵的尘埃,我们现在才了解。殿下邀师傅任政道顾问,师傅认为兹事体大,避免立即回答……”
和田倾首问道:“师傅无意把这独行道推行于世吧?”
新太郎以坚决的口吻回答:“当然,师傅甚至也不强迫门人采用。但比起师傅追求的真理,政道实乃太低的境界。师傅在社会变迁的底层中探求常住不变的事物。”
“那么,师傅是不是认为世上的俗人、百姓可置之不理呢?”
宫胁提出疑义。
“那可不是。师傅深知政道的重要,但认为自己并不适合行走他道,不宜担当这种任务。”
“原来如此。那么,师傅对殿下的聘请怎么回答呢?你说过师傅一定会答应的。”山东反驳说。
六
新太郎说:“这就是了!人心的微妙就在于此……殿下和师傅的心灵关系很特别。不知是前世的因缘,还是性情相近,两人之间有一种互相吸引的精神关系。因此,不肯出仕将军家的师傅颇有可能怀有出仕殿下的心意。鱼和水……”
“但是,这样,师傅岂不是妥协了?”
野田反驳。
“我不愿说是妥协。为心灵的朋友下山喝一杯水,是美丽友情的表现啊!师傅若有此意,不外是为了殿下,不过如此而已。殿下也不会要求比一杯水更多的东西,所以我相信,师傅一定会尽一己之力,尽量做到这点,借以开敞心境。”
新太郎满含信心地断言道。
“嗯,我们也希望这样。”
四人点头说。由利公主一直静静地听他们谈话。
新太郎突然注意到了,致歉道:“呀,公主,我们只管谈自己的事,真抱歉。”
公主摇首说:“对了解武藏先生,这实在太有益处了。如你所说,武藏先生是一生独行,如高山峻岭般巍然耸立的巨人啰?”
说完,她轻吐一口长气。公主初遇武藏时,就已看出这独行的巨人,因此觉得暗恋武藏,怀着这背影而郁闷不乐。自从决心救助孤儿以后,才放弃心中怀抱的影像,自己也站在高处,隔着深谷,眺望武藏。
然而,从武藏在岛原突然出现,为自己解围时开始,她心中又隐隐约约怀着武藏的影像。不过,这时,因她对孤儿的情爱与关注,这影像丝毫未曾显露。
五人团这伙人,自新太郎起,从来没有看透公主的内心,却想象道,武藏即使没有恋情,对公主也有特别的情意。
但现在见了公主之后,他们已直接感觉到公主暗恋着武藏。
新太郎以温和的口吻说:“男女间的事,并非全由恋情结合起来。我在岛原时才知道师傅对公主的安危极为关怀。如果师傅到这儿来,真希望公主也成为师傅的好朋友。”
于是山东说:“公主!千万别让主水这种人接近!”
七
山东是藩内著名的顽固者,他的说法简直把公主视同孩子。
公主莞尔说道:“山东先生,谢谢你的关心……不过,女人不论身份高下,对不惜生命为情付出一切的人都比较脆弱。我由衷佩服武藏是日本最伟大的人,因为他是那么与众不同。”
新太郎看出,公主是针对山东冒失无礼的话,口是心非地加以嘲弄。
“山东,慎言!”新太郎斥责道。然后他向公主致歉:“这也是为师傅和公主着想,千万请原谅。”
接着他又笑道:“你们的担心虽然也有道理,但公主毕竟是前将军的孙女,自不会因此而受惑。对释迦说法,未免班门弄斧,自然要受嘲笑了。”
山东也发觉自己说得过分,搔着头说:“哎呀,又冒冒失失,胡言乱语。公主,请原谅……”
接着,野田提醒道:“不过,用暴力的可能性也不能说没有。公主是个女人,还请千万别大意。”
对此,新太郎也颔首道:“这不只是针对主水而言,住在这偏僻地方,是不能大意的。公主以为如何?”
公主认真地说:“真的。一入夜,实在很可怕。孩子们一个都派不上用场,我自己也很怕夜晚。”
“不错……”新太郎说话的时候,门口传来箫声。在外面玩耍的孩子听到箫音,似乎都跑过去。
“奇怪?”山东惊讶地说,“会不会是露心?”
四人也倾耳细听。
已是梅开满庭,山莺婉转的时节。是传遍大地清寂自然的乐音。
“我去看看。”
山东突然站起,到大门口去看。旋即传来了说话声。
“这不是露心先生吗?”
“咦,你可不是山东,怎么在这里?”
“当然有原因呵。等一下,我去问问这家的主人。”
八
“果然是露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