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令仪并不常常来商号,今日却来得早,石仲荣正打发几个小伙计打扫门面。
本来商号不做零售生意,可令仪遵着父亲当年的话——“小钱入匣大钱入篓,这世上没有不值得赚的钱。”
铺面本闲着,不过多两个支应客人的小伙计,每日的流水也足够养活普通人家过上好日子。
仲荣忙不迭地将令仪让到后堂,那是来往客商谈价签合同的所在,因着尚早,并没有客商,令仪与元冬闲闲地坐着,仲荣倒了茶来。
令仪道:“你不必忙,我来问你,如今外掌柜里有几个是打从头就跟着咱们的老人儿?”
仲荣想了想道:“算上我们哥儿俩,一共六个。”
令仪点头,“这六个里,如今还在外面的有几个?十分靠得住的又有几个?”
仲荣细思量一回道:“有三个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云爷昨儿来了电报,货物已上了车,他自己也要启程,奶奶要吩咐什么机密大事?不如交给我哥哥,他如今人在济南府,正跟几家花布厂谈关外代理的事儿。”
令仪点点头,忽然压低了声音,“找两个可靠的伙计跟了你一起往济南一趟,花费从柜上支,这件事务必要妥当……”
不过两三日的工夫,全海龙府都知道了老将军府正买房置地,准备腾宅子。一些积年的老家私也搁到商号的铺面里变卖。
有那起子好事之徒往铺子里寻去,这件是老长将军坐过的椅子,那件是合府吃饭桌子,也要买了家去显摆一番。于是直闹得沸沸扬扬,那家私的价格也打着滚地往上涨。
这一件还没闹明白,又出了件大事。不知怎地,入夏以来,省内木料价格涨得吓人,尤其红松、黄杨两种,那尺寸大成色好的竟翻着翻儿地往上涨。城里都传,天增顺才往济南府发了一批木料,那价钱简直能再买下几座山。
就在前两天,两三批晋商、徽商并江西客来海龙看木料,还在两广会馆大宴同行,颇有声势。于是城中各商号渐有囤积居奇之势,纷纷收购木料,临近车站的各家货仓皆满仓。倒把车站吓得了不得,唯怕起了火,那些木料足够烧光海龙府。
各商号忙得晕头转向,令仪却闲坐在阳春楼的包间里,喝着掌柜的新孝敬的好茶,身边元冬嗑着瓜子,身边一个内掌柜一遍一遍核对着手里的几张纸。
不一时,有小伙计带路,一个金发碧眼穿西装的男人走进包间,见她忙要拉手,口内道:“郭太太好!”
身边的元冬眼疾手快,一把拉挡开男人的手,“放敬重些!”
令仪也不恼,只笑道:“老卡,你怎么总是记不住?我们这里不兴你们那个礼。”
“是凡卡。”凡卡是俄国洋行的买办,年纪不大,并不像多数俄国人那么刻板,喜欢开玩笑,“郭太太,那我下次可以对你的侍女行我们的礼吗?”
元冬才要恼,只听令仪笑了两声,又见凡卡看着她坏笑,知道他在开玩笑,恼也不是,不恼也不是,忙扭了脸不看他。
内掌柜是个有年纪的人,不好跟着他们说笑,少不得清了清嗓子,将合约递至凡卡面前。凡卡粗粗看一遍,那湛蓝的眼睛比方才大了一倍,“郭太太,我们之前不是这样说的,您这个价格,我是不会把钢材卖给你的。”
令仪低头细细品着茶,并不说话,内掌柜笑笑道:“卡先生,我们中国有句老话,‘此一时,彼一时’,之前那个价您不是也没看上?我们号里钱不凑手,于是耽延了个把月,可如今您放眼看看整个海龙府,哪个商号还有闲钱力量进钢材?就是有钱买的,您再看看他们有地儿存货吗?当然了,也可以将您的货送上火车一路向南,可是奉天您卖不了。张督军的钢厂才刚刚成立,应该不会让别人挤兑了,再往南,坐船运到青岛卖给船厂倒省事,卡先生,那您可就抢了德国人的生意了。”
凡卡不服气,道:“我还可以运回国!”
“呦,那我们拦不住。”内掌柜厚道地笑笑,“可您算算这一来一回的费用,运回去你也卖不过人家没加过路费的吧?货到地头死,您只管耽搁着,您那行里的流转可就瓷实了。”
内掌柜说的全是实话,凡卡低头不语,须臾咬了咬牙,从怀中抽出钢笔印章,疏疏落落签字盖章。
再抬头时,见令仪从元冬手里接过一个大食盒递到他面前,“前儿一个外掌柜往满洲里一趟,我托他买了些你们家乡的吃食,你一个人大老远地在这儿不容易,到底是家里的东西吃着顺口顺心,所以,这点子心意你收下。”
凡卡接过食盒,低头许久,才堵气道:“郭太太,上次你说要给我做媒,我看这事儿还是算了吧?”
“这却为何?难不成因为我惹恼了你,连媳妇儿也不要了不成?”令仪打趣道。
凡卡噘嘴道:“你们中国女人太厉害了!欺负人还不让人生气!”说得大伙儿都笑了。
送走了凡卡,有了年纪的内掌柜由衷地向令仪挑大拇指,“大奶奶,大奶奶,您真是这个!就这一笔省下的钱,咱能再置一块地,盖一所跟老宅一模一样的宅子。”
令仪冷笑一声,“还差个花园子。”
“这批钢材囤上两个月,不怕卖不出花园子来。”内掌柜笑道。
“千万别囤。”令仪斩钉截铁,“有那兵工厂的、造船厂的买办来问,只要价钱合适,立地就出货。多少家商号都是被囤货耗死的,你看车站那一仓一仓的木料,咱可不能犯这个傻。”
云旗回来的日子,老将军府政府收回并出卖的告示已经贴遍了海龙,上面是奉天督军的手印和临时政府的盖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