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坐上马车对面,燕平楚素来沉着的眉眼里仍有化不去的茫然之色,藏在恭谨温顺下的细节里。
“娘娘,这与您声名有损,臣还是……”深浓眼睫轻抖,虽然还是和声细语,但一点犹疑从他脸上显出时,他早就已经落於下风。
“本宫哪里还有什么好名声值得一损?”
时宜靠在软垫上阖着眼养神,手却毫无偏移地抓了燕平楚小臂,阻他下车。
“坐着,淋了雨还要吹风走回宫,你一场重病,卧床修养,可万事不挂心,本宫可要被朝上那群虎视眈眈的御史言官,千刀万剐了。”
给太后布置的马车里点着暖炉,源源不断的热气,将被冷雨刮得骨髓渗寒的人,熏得筋骨酥软,热晕晕地放松下神经。
燕平楚被时宜攥着手,不动声色坐回位置上,说话时不自觉轻叹,“娘娘……这便是要将臣推进不忠不义不贤不肖的深渊了。”
时宜闻言睁眼,笑得反而很欢,“奸后与佞臣,倒也相配。”
燕平楚话到嘴边,生是不知要怎么接,只是失神,“娘娘……莫要折煞奴才。”
他是受封的东缉事厂厂督,自称一句臣算是正当,这会儿竟慌不着路地用上奴才的自称,试图以此拉开距离。
他一向是如此的,不愿将人从云端拽下来,便只能把自己更死死地往脚下泥中踩。
“这难道……不是厂臣所愿?”时宜用指尖按着额角,轻笑。
望着他这张脸这副神情……倒像是和记忆里几个身影面孔,在一瞬融合重叠了。
意识到这个念头不合时宜地撞进自己脑中,时宜一口气堵在喉咙里,靠着广袖中狠狠掐着的手,才压下心神。
回过神来,后背涔涔一层薄薄冷汗,带着透骨寒意的清醒从头浇下,总算勾拢回神智。
燕平楚早已掀袍跪了下来,头抵着交叠放在地面软毯之上,是真正的大礼,“奴才惶恐,奴才不敢,请娘娘降罪。”
反正地上垫着厚实软毯,马车也行得平稳,伤不着他,时宜也不急着阻止。
屈从、恭顺、退让,这真的是燕平楚吗?
他是跪着,但姿态之拔挺,比站着的许多人还要显得清正。
倒全然不像个宦官,反而像是自小受名门教养,一身折不灭的文人风骨。
偏偏平时看不出来,时宜还能记起初见时他的模样,皎净又靡丽。
如果说,雷霆手段、坚韧风骨都是他的实质,那他此刻展现出的柔顺,又算什么呢?
媚上吗。
“厂臣何必自轻,”时宜慢慢摇了头,“你有的是运筹帷幄之才,撑得起这身官服。”
“娘娘,天下间有才能者岂在少数。”燕平楚依旧埋着头,低低笑开,声声压抑,“只是奴才卑贱,用了他们都不屑的手段,以内侍之身,攀附娘娘,才……”
“厂臣这样说,岂非在暗指,本宫是任人唯亲之人。”时宜冷下声。
他的确是内廷宦官,近水楼台先得月,才能被原身看中,往上提拔。
但得到重用,绝非是因为所谓的宦官攀附媚上,所谓的……靠着伺候人上位。
这不止是对他自己的轻看,更是对原身这有智有谋,心怀江山社稷不藏私的贤后的诬蔑。
“奴才不敢。”燕平楚被噎住,只能深深埋下头,“求娘娘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