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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舒夷的故事(2 / 2)

“夫君,你终于回来了──”

竺姜先前坐在窗前文文静静地摆弄着他的炼器工具,午后的光穿过窗棂打在她脸上,睫毛都好似镀了层金色,她一察觉到舒夷就在门外,便停下手里的活计,飞奔进他的怀里。

他揽住她的细腰,挑了挑眉,在外端着的凛然气度软了下来,“怎么还特意等我,听说潜龙峰上在办试剑会,为何不去凑凑热闹?”

“这不是想你了嘛──去凑热闹不也心绪不宁。”竺姜双臂环住他的脖颈,懒懒地呵了口气。

“撒谎。”舒夷两指在她眉心轻弹,微凉的薄唇贴上她额头,“刚刚是不是哭过了?”

愁思随着竺姜琉璃般的眼珠转动,她叹了口气,对上舒夷的眼,哽咽着坦白道:“今日是我父母兄弟的忌日……见无,我早就没有家了……”

“都过去了……陆弘已经伏诛……都过去了……”他心头一紧,垂下眼,把她拴得更牢,“你还有我……我们已经有家了……已经有家了”

舒夷知道竺姜心中的苦楚,他们都是将家看得无比重要的人。数年前的圆州之变,竺家连同姜家,在一夜之间被灭门,小狐狸的这条命,还是她弟弟用自己的命换的。他们结道,就是两个无所依的人,抱团取暖。

从将她放在心上的那刻起,他便对自己承诺,永远不要让她孤身面对一个残忍的仙界。

之后的十年间,夫妻二人一同去了很多地方,川阳的山山水水看腻,就去仙都观严整巍峨的楼塔城池,南海的岛屿都访遍,再寻万年昆仑的废墟。

竺姜一如往昔的貌美年轻,眼神里却悄然沉淀着岁月。即便是最亲密的舒夷,有时候,甚至也会怔忪于那双眼中的空灵广袤。

他们都在变化,但他依然深爱她。舒夷不傻,知道她是从无垠林海走入人间的精灵,他仍倾尽所有圈住她,即使她的去留晦暗不明。

旅行到大陆的西南角,此处还未归化中土地区的宗门书院化制度,世代修习药毒之术的无痕宫守卫着一方民众散修,宫主相当热情地接待了他们。无痕宫建在仙山峡谷之中,急流边陡峭的岩壁上安了索道,修为不高之人可以渡河,因而索道上常常挂着篮子与其他装卸用具。

舒夷喜欢在傍晚沿着河岸散步,一来二去,从索道上滑下的篮子中,捡到了一个弃婴,掀开裹着的薄被,发现背后有一个妖兽的蹄印。询问了无痕宫主,方明白这来自于他们仙山的守护灵兽,弃婴背后有蹄印,说明已被证明为灵兽所厌弃,父母为不影响修行运道,才会狠心斩断子女缘分。

他对其余宗门周边古怪的民俗无法置喙,但竺姜很喜欢那个孩子,于是他们顺势收养了她。

明明他想等此行结束,就和竺姜商量着要一个自己的孩子,之后便再也开不了口了。

收养的女儿取名叫慕光,资质不佳,竺姜砸了许多天材地宝,终于将孩子的灵根洗成了单火灵根。

寒来暑往,孩子一天天抽条长大,舒夷切实体验到了为人父母的喜悦与心酸,还有一种真正与竺姜连为一体的幸福。慕光就是天赐的礼物,赶走了夫妻间最后的隔阂,让他觉得,飞升极乐也不过如此。

然动荡不安才是仙界的常态。

慕光十五岁的时候,舒夷的师父红杉道人,或者说世人敬仰的诚玄静朴道君,身殒于太一宗一间不起眼的丹房内,死得无声无息,隔数月被人发现后,魂灯才骤然熄灭。

红杉道人的死仅仅是开始,川阳各处挤压着的小矛盾小问题似乎受到了有心人的挑拨,在一瞬间爆发。散修们有组织地对宗门和世家进行报复和攻击,部分中小世家顶不住压力,分崩离析。

川阳周边的小城随即开始暴动,很快,大陆建立的近两百年的秩序归回到过去的混沌当中。

而这背后的一切,无不指向同一个人──从凌云门叛逃的柳去尘。

太一宗掌门令舒夷集结摇光堂众徒与其余弟子随川阳刘氏耿氏共同讨伐柳去尘,钟朔则留守排查太一宗内安插的柳党细作。

所有与柳去尘有过接触的修士全都从头到尾地审查了一遍,唯独漏了一个人。

联军最后在柳去尘的老巢圆州生擒了他,押入极恶之牢,背入一百零八根戮仙钉,历七日真火炙烤,七日严寒覆身,七日千刀万剐,七日神魂凌迟……满四十九日,行刑。

舒夷在观行刑礼前一日回了一趟家。

初秋夜里子时,居所的院门半开半掩,舒夷略带疲倦地推开门,见女儿在游廊下低头发呆。

“慕光,怎么这么晚还不睡?”舒夷看似责备,嘴角却带着宠溺的笑,“夜里露重,你娘不是同你说过多次,不能只穿单衫。”

他边说边走近舒慕光,并将自己的外袍给女儿裹上。

慕光平日里总是快活得像一只喜鹊,裹上袍子后仍对他爱答不理,舒夷便察觉出一丝异常,“是谁惹我们小姐不开心了?”

“爹──”舒慕光转过头面对他,满脸的泪痕,委屈道:“他们说我不是爹亲生的──”

舒夷以为是那个多嘴之人背地里谈到了收养之事,神色一僵,很快又恢复如常,拍着女儿的背安抚,“谁说的,你永远都是爹的女儿。”

“可……闻师叔的妹妹说……我亲爹是柳去尘……还说娘和柳去尘有过婚约,只是因为家中变故才被迫嫁给您……娘喜欢的人一直是柳去尘……”舒慕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显然是把谣言挂在了心上。

“你娘同柳去尘只有同乡之谊,来了太一宗后,一直在我身边。她与柳去尘都有五十多年未见面,谈何旧情未了?”舒夷听罢一通荒诞言论后,绷紧的心弦不由得松了下来,不以为意道:“你闻师叔讨伐柳去尘的时候受了重伤,他的妹妹气不过才迁怒你娘的,你莫要当真。”

“既然如此,明日柳去尘行刑,娘为何还要一人在浪舟崖神伤?”舒慕光睁大通红的双眼,略带谴责地瞪着舒夷。

“当是你想错了。”舒夷避开她的眼神,退开半步,口气里带着说一不二的命令,“先回屋里,我去瞧瞧你娘。”

浪舟崖坐落于太一宗的重峦之巅,其下就是浪涛汹涌的东海,恰好面对建在东海孤岛的极恶之牢。此处海域为东海最凶险一处,其下埋着魔主的苏化一的尸骸,是以周遭海兽极为残暴,竺姜只身前往,虽有太一的禁制保护,也非全然平安。

“阿姜。”舒夷一上崖,就看见了竺姜落拓的背影。

一如多年前,脊背挺直,腰肢纤瘦,皮肤莹白,每一根散着的发丝都透着让人难以自持的妩媚。

“舒夷。你信我么?”竺姜转身,满头青丝坠下,随风飘扬到孤岛方向,昔日的温柔的面具从她脸上碎开,每一个表情似乎都在戏谑,那是舒夷没有见过的样子,“他们都不信我,都觉得当年是你巧取豪夺呢──”

“无稽之谈。”舒夷走近她,多年的习惯让他不自知地牵起她的手,“回去吧,风怪凉的。”

竺姜没有被他拉动,像是钉在了原地一般,狐眸死死锁着他,似乎要把他埋在心底多年的不安一股脑拽出来,“既然我们都知是无稽之谈,那为何聚在此地?”

舒夷僵了半晌,勉强挤出一个苦笑,“当然……是因为你是我的妻子……我的道侣。”言罢,他抬起手掩住了竺姜的眼睛,在她的唇上烙下一吻。

竺姜咬住了他的一瓣薄唇,加深了这个吻,她太了解面前的这个人,他永远都是将自己毫不保留地交给她。

一吻毕,舒夷同旧时一般,耳廓红了一圈,竺姜掐了一把他的腰,示意他稍稍松开。

她仰头看他,伸手抚平他的眉心,勾起泛着水光的红唇,凄凄楚楚地叹道:“夫君啊──你这辈子,若没有我,真该是圆满的。”

“乱讲。”舒夷眼中攒着将流未流的点点心酸,不愿睁开眼给她瞧见,想将她揽得紧些,却被推开了。

“此生是我对不起你,我这样的人不配有来生,只能现在将这条命赔给你了──”竺姜似终于下定决心,口气里的靡丽惨淡变作坦荡。几乎就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她的匕首引来一道极强的天雷,随着她的牵引劈进她的丹田。

待舒夷反应过来,竺姜已经用最后残存的修为破开了太一的禁制,从崖顶一跃而下。

“倾倾──”

舒慕光的声音带着巨大的愤怒与恐惧,搅乱了崖顶的一片死寂。舒夷感觉到身后来人急促的步伐,但他好似全然麻木一样,无法转身,甚至无法移动一毫厘的距离去追上他坠落的爱人。

“主公,大局为重。竺娘子此举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不若先解决大患。”又一个声音响起,舒夷无法分辨,他眼下只有头脑还在活跃着,可神识却被禁锢在这具麻木的躯体中,也就是说,来者不善,他眼下不过砧板上的鱼肉,

而造成这一切的,十有八九是竺姜。她口中的一命还一命,大概就是这样吧?

舒夷一点都不怪她,唯独感到不解,只要给他一个原因,他就安心地随她一起去死。

“舒夷,你满意了么……”来人一把弯刀直接插入他的后心,他全身的灵力像雾一样散在经脉里,无法汇集,弯刀带着厚重的火属灵力在他的胸膛内长驱直入,泄愤一样绞着他心脏,他的血顺着血槽留下,偏偏一点痛也没有。

他养了十五六年的女儿舒慕光一脚将他踹倒在地,面目狰狞,其实无需看到她的神态,光听口气就知道,慕光的身体里装着他和竺姜的老熟人──柳去尘。或许在竺姜选择收养慕光的时候,就已经在为今日做打算。不过真正的慕光也没有机会为自己成为他人分身或魂魄容器而痛苦,她应该在柳去尘被押入极恶之牢的那一刻,就被自己最依赖的母亲所抹杀。

他方才是被柳去尘骗上浪舟崖的,只因为骗他的人顶着挚爱的身份,他便选择性忽略所有异常,多可笑啊,他所谓圆满的人生,在一瞬间就可以分崩离析。

“你满意了么!你明明知道竺姜一点也不爱你……为什么求着红杉替你提亲?我告诉你,我同竺姜十六岁就定了终身,却因为你自私的爱被强行拆散。你的好师父,千年的强盗老王八,以为披上了人皮就受人景仰了?呵……手段还是一样下作,你以为竺家是因为谁灭的门?你以为竺姜为什么嫁给你?”

柳去尘流着泪咆哮,手起刀落,舒夷的灵脉一根根被斩断,

“我们约定好了,今日过后她就能脱离苦海,可她为什么会为你这种人感到愧疚?为什么……为什么……你怎么配……”

我不配,谁也不配。

利用爱的人,都不配。

舒夷沉入海底,他爱的人没等到他,先葬身鱼腹。

岁月里值得铭记的美好的都是局,挚爱的拥抱背后藏着刀,他天真地在师父为他构建的无瑕的小世界长大,忘记了人性本来复杂。他自认为为人良善,竟也同样摧毁了最珍惜的人。

世上有光,就有伴生的影子。

除晦的人,自己看不见自己的污秽。

善恶同源,混淆在一起,没有非黑即白的事,仅仅看针对的是哪一个人。

他该懂了。

“舒夷,你终于接受了我。”

金丹的裂缝消失,外表上纯亮依旧,内里已然是最鲜明的血色,令人兴奋期待。

“你是谁?”

“怎么无人同你说过我们的面容本就极为相似?”

“记住了,十八年前,我们便共用神魂,我就是你,你就是苏化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