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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舒夷的故事(1 / 2)

舒夷带着柳条,探入似雾的虚无之中。

穿过混沌,他看见了,自己的家。

不是摇光堂处处设阵的仙殿屋宇,而是曾经在凡尘的旧屋。

陌生的熟悉感充斥在一切陈设之中,半旧的黄花梨拔步床,不高的书桌上散落着他拙劣的习字稿,架上立着一盆句说是御赐的兰花。

他起初并没有立即认出,直到他看向窗外,听见了雀鸟零星的欢叫,晴好清爽的早上,他的母亲,在三两侍女的簇拥之下,朝他的屋内走来。

阔别了近二十载,生死相隔的人,又一次重现眼前,不同于记忆中反复描摹的任何形象,但他仍然知道,来人是他的母亲。

舒夷的眼中划过一线流光,很快又恢复了清明。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至亲离开了,就永远离开了,过去的日子,沾了雪,就永远死在过去。数年的修行,让他几乎瞬间反应过来──

他定是被困入了心魔境。

虽然不类修炼时碰到的那种,一旦入定立即给予神魂暴击,可这样看似温和地到来,反倒更令人警惕。

不惧势如破竹的钢枪,最怕背后温柔的弯刀。

“安奴。”舒母是凡尘界典型的世家妇人,举止进退有度,说话轻声细语。规矩和礼法给她带上假面,模糊了她原本清丽可人的相貌,只有在面对孩子时,才展现出她平日小心藏好的性格。

“安奴!”

无人应她,她唤得更大声了些,假装自己恼了。

舒夷还在愣怔之中,适才确认自己涉入了心魔幻境,却意外听见了睽违已久的乳名。化险为夷,可不就是一个安字么?他的命运也恰好应了这一字,回回都能从绝境中捡回一线生机。

他打了个激灵,下意识环视着周围。

安奴呢?难道真的不见了?

“都当兄长的人了,还同你阿娘玩闹──”舒夷见舒母慢慢走近了他,将他从窗边镂空的博古架后牵出来,揽入怀中。

竟然变小了,舒夷皱起眉头,神情在同龄孩童之中显得格外滑稽。舒母拉着他的手,带他穿过沉淀着家族荣光与岁月的庭院回廊,前往族长所居的正院。

“阿弟呢?”舒夷还不太习惯他儿时好似浸在奶中的声线,艰难地憋出三个字。

舒母捏捏他白软若精面馒头般的小手,凑近他耳边道:“还在睡呢,你阿弟昨夜又尿床了,折腾了好些时辰,还是安奴省心。”

尿床啊──舒夷不说话了,乖巧地随母亲进入院内。

堂屋正位有一美髯公正襟危坐,舒夷记不起来自己与他的血脉亲疏,将视线偏去别处,看见了坐在祖父下首的父亲,年轻俊逸,与他成年后七八分相似。

“侄媳带四郎过来了。”或许与四有缘,舒夷一直想不起来的排行居然还是第四。

舒母微扯他的小指,他心领神会,母子二人一道体面行礼。

“坐吧。”美髯公旁的妇人招呼侍女奉茶伺候,既不疏远,也不热络,“星魁星楼他们几房南下之后,府中除了四郎七郎也没有小辈了。你当初既执意要随星连留下,就要好好呵护他的儿子们,日日请安未免太过严厉,不若放宽松些。”

舒母挨了一顿莫名其妙的教训,正犹豫是否要出言辩驳,舒父已经抢先开口,

“星连知道伯母心疼侄孙,可即便时局动荡,世家之中,礼不可废。只要我舒家还在长安一日,四郎便不能不受家训,无礼与长辈。况四郎开蒙甚早,族中之事,他理应知晓一二──”

“不愧是今上亲点的我朝第一个探花,星连果然善辩,当年谢家宝树,不过如此。今日本就要商谈贵妃来信一事,让四郎听着也无妨。”美髯公看似威严,却在妻子挤兑晚辈后才想起打圆场。如此,舒夷心中自然有了计较,世家家主且治家不严,这世道多半已秽乱不堪。

“贵妃?家主说的可是宫里那个庶女?”插话之人通身着锦,富贵相貌,左腿松松垮垮地搭在右腿之上,手却装模作样地摇着茶碗,好似在认真品茶,“听闻今上方得一子,生母怕不就是星连的胞妹吧──”

此人话音落下,堂屋内沉默了一阵,不仅仅舒星连一人脸色骤变,连带着舒夷的祖父一张慈面都忽然铁青起来。舒夷对凡尘了解不多,却也能从穿着举止判断出插话之人不过一客卿商户尔,仗着手握重金,竟明里暗里讽刺着主人家。

他记得祖父没有纳妾,商户所言的庶女,多半是针对祖父是族中庶支来讲的。也难怪他们庶出的一脉还要陪家主留守洛都,舒家所谋之事,昭然若揭。

一方面要利用舒贵妃和有舒家血脉的皇子,还要留舒星连在洛都假意支持今上推行科举新政,一方面又见不得庶支谋得好前程,时不时要用言语添堵,不过晨间普通集会,宗妇客卿抱团,家主视而不见。

舒家的心太大了,既想要从龙之功,又南下留退路,当局者或许还能赞一声豪赌,而舒夷翻阅凡尘史话,早知这一场钻营,终成虚妄。

燕朝的国运早显衰微之势,今上刚愎自用,以为科举能一劳永逸,但始终未明白,大厦将倾之时,仓促的改革无疑是釜底抽薪。

皇帝最后选择的储君不是舒家的皇子,故舒夷一直不知晓家族覆灭中还有这些弯弯绕绕。

“够了!”舒星连呵斥道,儒雅温和的眉眼染上愠色,“张先生张口闭口就是庶出庶支,可知道陛下和先帝是什么出身?”

他的怨气似乎积压已久,压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早晨里爆发,使了眼色,舒母立即会意,一家三口没有打招呼,离开了堂屋。

小舒夷的手被父亲牵起,舒夷感到一阵暖流灌入,却难以到达心底,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舒星连大概是担心方才吓着了他,特意弯下腰对他承诺道:“安奴莫怕,家族靠不住,还有阿耶替你们兄弟俩顶住的。回去替阿耶多陪陪弟弟吧。”

“好。”舒夷不记得当年的自己应下这句话是何种心情,眼下的这个“好”字,根本没有字义中的美好期待,反而充斥着命运坎坷的绝望。

他很快就与自己念了十八年的弟弟重逢。

一个雪团子,四肢圆滚滚的,宛若藕段,睁着睡眼,跌跌撞撞地跑到他身边,箍紧他的腿。

如果说舒夷先前还能保持一分在心魔境中的理智,当望进弟弟那双无邪澄澈的双眼时,他突然一时晃神,完全将自己带入了如梦似幻的过去里。

随即,舒家的倾覆宛若走马灯一般,从他的眼前一闪而过。

族长果然识人不清,张姓客卿最后攀上了谢氏的高枝,谢氏发动宫变,舒贵妃被安上谋害皇嗣之罪,洛都哗乱,各路兵力混战,舒父舒母被乱军斩于刀下。

舒夷和弟弟与二三仆从一同在府内的暗道中,原本想着能够度过一劫,最终还是被人发现。

待舒夷和弟弟被一个面无血色的黑袍男人像抓鸡仔一样抓出来后,心魔境中的时间流逝也恢复了正常。做为正道魁首之徒的他,在尚未看清男人的其他特征时,便立即感到扑面而来的一股强劲的魔气。

在仙邪大战结束一百年后,凡尘,居然出现了一只纯魔。

眼前之景与脑海中残存的记忆搅合在一起,舒夷难以分辨真实与虚假。

他明明是与父母失散之后才被师父捡到的,不可能在父母身死之后与弟弟留守在一处。眼前的魔难道是心魔化出的实体?

男人的眼神审视着扫过兄弟二人,嶙峋的手指先擒住舒夷的下巴,另一只手的食指直接刺入了他的太阳穴,视血肉为无物。他依稀能感受到这具肉身上逐渐漫起死气,连忙调动空间里稀薄的灵气,神识回到了现在的身体里。

“不是大的,看来是小的了。”

恢复修士的五感,舒夷方明白魔修玩的是什么把戏。看戏一样,魔修的指间养着一个虚弱生魂,舒夷眼睁睁地看他用魔气将魂魄冲入弟弟体内,似往剔透的白玉盏里,倒入了一杯发了臭的泔水。

而他幼年的躯体在一旁慢慢冰冷。

舒夷心中甚至涌出一个古怪的期待,如果弟弟真的能融下这个魂魄,那是不是说明,在上界的某个地方,他们还能再次相遇,然后,他就不是没有家的人了。

卑微的期待没有延续多久,在猝不及防间,便被现实残忍的杀死。

红光绽开,整条大街的砖瓦顷刻间被掀翻,洛都的鸟兽同时开始躁动,乱兵在杀红了眼,疯狂挥刀斩人,小小的院落弥漫着强势的威压,久久未散。光熄灭,弟弟还是完整的弟弟。

只是,溜圆的眼瞳黯淡了下去。

魔修十分失望,抬脚,将兄弟两人的尸体踹在了一起。

一场血雨倾盆直下,舒夷再也看不见魔修与过去,满眼徒留杀戮的底色,红木棉开满了罪恶的山岗。

他原来一直都在,与弟弟一起捱着灭顶之灾,但却没有半分守护的力量,求命运开恩,最后却只苟住了自己的一条命。

凭什么──究竟是什么在掌控着万千生命,为什么天道的尽头是不公!

舒夷的灵力在经脉中急速逆行,完美的金丹出现了隐隐裂缝。一种从未感知过的力量来势汹汹,想要霸占他的金丹,仅剩的清醒在与力量伴生的欲念前败下阵来,眼前的红色变浅了一些,似雾虚无再现。

“见无,醒醒,今日娶新娘子,你一个修士怎么还醉得睡着了?”

舒夷被人摇醒。耷拉下的眼皮猛地一抬,对上二师兄钟朔含笑的眼眸。不知是被他的欢欣感染,还是本就高兴得紧,他也迷迷糊糊地咧开了嘴角。

摇光堂处处设着深紫幔帐全被换成正红,往来赴宴者皆面带喜色。舒夷拍了拍自己脑袋,醉意一扫而空,迈去洞房的脚步不同与往日的稳重,像少年一样轻快。

对呀,他的小狐狸已经是金丹修士,他可以成亲了。

舒夷甫一进屋,立即启了禁制,颇有金屋藏娇之意,看到小新娘坐在床沿,羞涩不安地绞着帕子,笑意又深了深。

“师叔,是你么。”竺姜的嗓音失了平日里大大咧咧的爽朗,带着试探,既是胆怯,也是引诱。

这就是小狐狸,人前是潜龙峰毕漠道君座下受人仰慕的大师姐,人后又怂又懒,惯会朝他撒娇卖痴。他惦记了她好多年,疼痛的过往在她的笑面前,淡得像一阵风。

“还不改口?”舒夷挑起她的盖头,美人杏面桃腮,平日里活络的两只狐狸眼睛,想瞥他,瞧了片刻,像被灼烫似的,小心翼翼地又收回了视线。

“夫君。”小妻子仍然不敢直视他。

也难怪,舒夷此人向来无法正确认识到自己的美貌。众人习惯的是他面含西岭千秋雪的模样,紫衣真君,是高山断崖边枝桠上最干净最不可攀的一朵辛夷。殊不知,在现在的竺姜面前,他已换了一副面孔。

仙界最薄凉的桃花眼沾上淡红的欲,充满献给一个人的缱绻的那刹,没有人不会心动。

二人成婚后过了一段蜜里调油的日子,竺姜在他的影响下,从惫懒浮躁,变得柔和贞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