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作从容得不带一丝烟火气。
指节轻扣。
一声。
声音很轻,却在落针可闻的大殿里如同惊雷。
“叮。”
指节又落。
第二声。
然后,是朱焱那平静得如同潭水、不带丝毫起伏的话语响起:“西洋奇巧,不过尔尔。”
王译吏的心脏狂跳,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模仿着那份不带任何情绪的平静,将每一个字清晰地传译过去。
朱焱端起那杯凉透的茶盏,并未啜饮,只是用指尖缓缓摩挲着温润的瓷壁:“新西班牙之地,虽有银矿如丘……”
他的声音顿了顿,目光似是无意地扫过那枚闪光的银币。
“……然山野蛮荒,火耗粗劣,所得之银多为杂铅顽石,徒费矿工尸骨尔。”
王译吏的喉结因紧张而滑动,翻译声中已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若昂勋爵猛地抬起头,眼中尽是不可置信——大明皇帝不仅知道新西班牙产银,竟连火耗、提炼粗劣这等矿务细节都一清二楚?!
朱焱仿佛并未看到他的惊骇,依旧不疾不徐:
“然。”
他轻轻放下茶盏,目光像是穿透了宫殿的穹顶,投向辽远的苍穹。
“此等浊银,万里扬帆入我大明腹地者,盖因……”
朱焱的语气陡然带上一种俯视尘埃、浩瀚而悲悯的语调:“……九州之外,民智未开,工技鄙陋,既无以织绢帛之巧,亦乏雕琢玉瓷之精,更不知礼乐文章之妙。唯以石破土烂换吾华物,稍慰日用寒素之苦。此非贸易,乃我中华以仁义布四方,泽被苍生也。王卿以为,何如?”
王译吏此刻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竭力维持声调的平稳,将“火耗粗劣”、“蛮荒”、“民智未开”、“工技鄙陋”、“布仁义”、“泽苍生”这些词一个一个清晰地砸向若昂勋爵。
字字诛心!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把冰冷的刻刀,将葡萄牙人赖以自豪的海上霸权、殖民掠夺,撕开冠冕堂皇的外衣,赤裸裸地刻上了“愚昧”、“落后”、“只能靠挖石头换东西”的耻辱烙印!
最后两句“布仁义”、“泽苍生”,更是如同两个响亮的耳光,狠狠抽打在试图建立平等贸易关系的幻想之上!
若昂勋爵浑身如堕冰窟,面皮由白转紫又转灰。
他想反驳,想解释他们强大的航海技术,想宣扬他们新式的火器,想证明他们并不鄙陋……但在这个掌控着深不可测情报、坐在整个世界最高权力殿堂上的帝王面前,在那个“新西班牙”和火耗的精准点名下,他喉咙如同被一只铁手扼住,半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朱焱轻轻呷了一口冰凉的茶水,目光重新落回若昂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没有波澜,而是带着一丝近乎怜悯的了然:“尔邦万里迢迢入贡,亦属有心。欲于濠镜澳门暂寄片瓦遮身……”
他刻意顿了顿,满意地看到若昂勋爵眼中瞬间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火光,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
“……非为通商事,乃因彼处海波不靖,便于护尔船舶航路安稳。”
朱焱的语气一转,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天朝赐予恩典的宽容,“是故澳门一事,朕允尔等暂驻。非许尔商贾往来牟利之权,实乃朝廷体恤远夷困顿、海途艰险。”
王译吏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将“入贡”、“寄片瓦遮身”、“护尔安稳”、“恩典”、“体恤困顿”这些词准确地传递给对面。
那刚刚燃起的希望火花,瞬间被“入贡”这个赤裸裸的朝贡词汇扑灭了!
不是通商!
是恩赐的居所!
是施舍!
若昂勋爵只觉得胸口发闷,气堵在喉间几乎喘不上气。
他们用火炮和坚船打开的据点,成了东方王朝恩赐的“寄居之所”!
他们引以为傲的海上实力,在皇帝的语境中,成了需要“朝廷体恤”、需要被“护安稳”的弱者!
朱焱的目光,却已经越过了眼前几乎站立不稳的葡萄牙勋爵,落在了那卷被若昂死死护在胸前的油布包裹上。
先前所有关于银矿、澳门、贸易归属的诛心话语,如同无形的千钧重担,已将这夷酋的脊梁压弯,精神防线摧垮了大半。
“至于卿方才所言‘东西海路大利’,其实大明已经准备自己筹备,另外澳门之地,给你们也需要租金,可不是白白施舍给你们……”
朱焱的声音陡然低沉下来,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猫戏耗子般的玩味,眼神锐利如钩,牢牢钉住了那油布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