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恩一个眼神,殿内侍立的太监宫女如潮水退去,只留下绝对的死寂。
朱焱没让坐。
他的目光没有落在若昂身上,反而越过他,落在骆养性手中捧着的一个蒙着绒布的金漆木托盘上,那是使团带来的所谓“敬献之物”。
骆养性微微躬身,将托盘搁在距离御案一丈远的空地上,后退两步,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
朱焱这才缓缓抬起眼,看向站在大殿中央、身形僵硬的异邦人。
年轻的帝王背靠蟠龙御座,玄色龙袍隐在殿内最深沉的阴影里,唯有一双眼睛,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倒映着烛火幽微的光。那目光没有任何情绪,平静得令人心头发毛。
“你们葡萄牙国王,遣你来所为何事?”
朱焱开口,声音毫无起伏,是纯粹的疑问。
王承恩旁边的翻译几乎同步地将语句低缓地传递给那个额角冒汗的年轻翻译。
若昂勋爵强自镇定,按照欧洲宫廷礼节再次抚胸深深鞠躬,直起身时,尽力让声音保持洪亮清晰:“尊贵强大的大明皇帝陛下!鄙人若昂·阿尔伯克基,奉葡萄牙国王约翰四世陛下的崇高敬意而来!我王慕陛下威震四海之名,特遣鄙人跨越浩瀚重洋,献上葡萄牙王国对东方最伟大君主的真诚心意!”
他声音抑扬顿挫,努力营造出一派平等邦交的热忱氛围。
年轻翻译安德烈斯的嗓音因紧张而微颤,磕磕绊绊地传递着他口中两国君王“伟大的友谊”和“对海上新秩序的期许”。
朱焱静静听着。
年轻的脸上没有一丝波动,甚至连眉梢都未曾牵动半分。
那平静的目光让若昂勋爵精心准备的华丽外交辞藻,如同砸入了虚无的深渊。
直到翻译说完最后一个词,殿内只余下烛火轻微的噼啪声。
朱焱才微微偏了下头,目光像是漫不经心地扫过托盘。
“敬献的心意?”
他语调平直,像是在复述一个无趣的名词,“打开。”
王承恩立刻上前两步,在数道目光注视下,轻轻掀开了托盘的绒布。
暗红丝绒衬布上,几样物品暴露在灯火下:一支镶嵌着异彩宝石、但形制略显过时的燧发短铳;一瓶盛放在精致水晶瓶内、泛着诡异蓝光的液体;一块切割尚可、但在皇帝眼中稀松平常的紫水晶;以及一个雕刻着繁复圣母圣子图像的纯银镶珐琅圣物盒。
东西不寒酸,但也绝算不上惊天动地。
骆养性身后的市舶司老吏,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若昂勋爵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瞬间的沉默和那瓶蓝水引起的短暂注目,他立刻将身侧另一个看似不起眼、包着油布的扁平包裹往前推了半步,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与热切:“尊贵的皇帝陛下!这只是象征我王心意的微薄之礼。鄙人手中所持,方才是此行之重,关乎东西海路大利!”
他一边说,一边解开油布,露出一卷用深色丝带系紧的羊皮纸卷,纸卷古老,散发着浓重的羊膻味和潮气。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卷羊皮纸上。
朱焱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若昂的脸上。
那目光,依旧深不见底。
“东西海路……大利?”
朱焱开口了,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却字字如同冰锥坠地,“何种大利?”
安德烈斯翻译的声音有些发抖。
若昂勋爵的心脏猛地一沉。
大明皇帝的务实远超他的预期!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维持笑容,手却下意识地抚过油布下的羊皮纸边缘:“陛下目光如炬!鄙人不敢妄言能解帝国之万难,然此图所载,确为一条满载财富的捷径!”
他刻意加重了“财富”一词。
“哦?”
朱焱的声音微微拖长,似有玩味。
这短暂的声音变化,像给了若昂一丝无形的鼓励。
他心中绷紧的弦似乎稍微松动了一点点,眼中也瞬间燃起一丝亮光,急忙往前半步,语速加快:“陛下!此图乃是通往欧罗巴西南秘地航线之……”
他甚至不顾礼仪,下意识地想将羊皮图卷向前呈递一步!
“退下!”
骆养性的厉喝如同炸雷响起!
两名锦衣卫身影如鬼魅般瞬间欺近半步,冰冷的刀刃并未出鞘,但手已经稳稳按在了刀柄之上,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锁住若昂的咽喉!
一股混杂着铁锈和血腥气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
若昂勋爵浑身剧震,刚刚鼓起的那点勇气和自认为抓住的机会,被这股骤然爆发的杀气碾得粉碎。
他脸色煞白,伸出去的手如同被毒蛇噬咬般猛地缩回!
喉结因巨大的恐惧而上下滚动,脚步一个踉跄,险些站立不稳。
那珍贵的羊皮纸卷也被他下意识死死护在胸前,冷汗瞬间浸透了华美的紧身礼服后襟。
朱焱,依旧端坐在御座沉沉的阴影里。
他看着葡萄牙勋爵一瞬间的失态与惊惶。
年轻的皇帝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上牵动了一根极细的线条。
他需要的不是虚词,是真正的干货,这羊皮纸上的东西,该换个方式“谈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