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同馆驿丞刚得了通政司的知会,说有红毛番使节入住,让他小心伺候着,还没琢磨透这趟差使的深浅,就听得驿馆门外陡然一片喧嚣马嘶!
他刚探头出去,只见一队风尘仆仆的“客商”如恶狼般涌入,为首那人眼神一扫过来,驿丞顿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那人腰间,虽然遮在厚布袍子下,可那随动作隐约露出、系着明黄绦子的令牌一角!
“大……大……”
驿丞舌头打结,脸色惨白如纸。
骆养性看都懒得看他,目光如刀,直接越过抖如筛糠的驿丞,穿透前厅,钉向后院那栋被指为佛郎机使节下榻的独门小院。
“人在里面?”
骆养性的声音平淡无波。
“在!在!就在后院天香阁!下官这就……”
“围起来。”
骆养性只说了三个字。
他带来的几个灰袍汉子身形一晃,如同融入了驿馆庭院的阴影,瞬间将那座独立小楼围得水泄不通。
骆养性自己则带了几个人,径直闯进了小楼。
木质楼梯在他们沉重的脚步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二楼一间雅室门外,一个身着古怪紧身深蓝立领上衣、栗色卷发的年轻红毛番人正挡在门口,嘴里激动地喊着什么“Private”!
他手忙脚乱地想阻拦,却被两个锦衣卫面无表情地像拎小鸡一样轻易架开。
“嘭!”
门被粗鲁地一脚踹开!
屋内,正对着一卷展开的羊皮地图、眉头紧锁的若昂·阿尔伯克基勋爵愕然抬头。
他眼中映入的,是骆养性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门外两个挣扎的红毛随从被死死摁在墙上,那个被叫做“安德烈斯”的年轻翻译的呼喊被无情打断。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雪茄气味和羊皮纸的霉味儿,还有一股异域香水的甜腻。
若勋爵脖子上悬挂的一个沉重而华丽、镶嵌着异色宝石的十字架,随着他惊愕的动作在胸前摇晃,反射出冰冷刺目的光。
骆养性的眼睛,锐利地扫过那张地图、桌上散落的几枚古怪金币、角落里堆放的几个结实异常的水手箱……
最后,目光落在那十字架上,停留了一瞬,瞳孔微微一缩。
这东西在沿海传教的泰西僧众处见过。
“你是葡萄牙使节,若昂?”
骆养性开口,声音是公事公办的平直,带着不容置疑的上位者威严,他身后的通译王译吏立刻压低声音,语速飞快地复述过去。
若昂·阿尔伯克基勋爵眼中先是闪过被暴力闯入的惊怒,但当看清骆养性衣袍下摆那独特的织金暗蟒纹路和他身后随从无声散发出的铁血气息,以及王译吏那字正腔圆却毫无情绪的翻译,这位老练的外交官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怒火,抚胸躬身,行了欧洲绅士的鞠躬礼:“鄙人正是葡萄牙王国特使,若昂·阿尔伯克基。奉我尊贵的约翰四世国王之命,为向伟大的大明皇帝陛下递交国书及敬献礼品而来。不知阁下是……?”
他的翻译安德烈斯赶紧复述。
骆养性听完通译,眼神毫无波动,只是对着随行的陈吏目一扬下巴。
“检查。”
陈吏目,这位在澳门葡人与粤海海商间周旋了大半辈子的老吏,目光毒辣如鹰隼。
他应声上前,毫不客气地推开若昂带来的精美包装盒和箱子,拿起一支嵌着宝石、形制古怪的燧发手铳掂了掂,又拿起一瓶蓝色溶液对着光看了看,再用带着厚茧的手指捻开一包散发着浓郁奇异香气的粉末嗅了嗅……
每检查一样,他便凑到骆养性身边,用压得极低、只能让眼前这位指挥使大人听清的声音禀报:“回大人,这个应是西洋火器,这种蓝水像是染料、香料,看上去成色不错……还有这些金币,是泰西佛郎机铸造……”
言语间带着市侩的精准和价值判断。
骆养性漠然听着,目光锐利地审视着若昂勋爵脸上每一丝细微变化。
当陈吏目最终摇头低语:“暂未见其奏称的‘大利之物’”时,骆养性才重新看向勉强维持着风度的葡萄牙特使,一字一句地复述皇帝的旨意:“陛下口谕:‘请’使节大人即刻移步乾清宫觐见。”
那个“请”字,被他咬得格外重。
若昂勋爵心头猛跳,看着眼前这位东方重臣那毫无暖意、如同戴着铁面具般的脸,他知道,这场觐见的开端,远比他想象中艰难百倍。
这“请”字背后,是令他这位见过大风大浪的王国勋爵也感到一丝心悸的东方铁律。
……
……
乾清宫内焚着沉水香,青烟在蟠龙柱间袅袅缠绕,却驱不散那股无形肃杀。
王承恩垂首侍立在朱漆巨柱的阴影里,眼皮低垂,呼吸都刻意放轻。
门外传来清晰却压抑的脚步声,骆养性的嗓音在厚重的门板外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气息:“陛下,人已带到。”
“宣。”
朱焱的声音不高,仿佛浸过冰水。
沉重的殿门无声滑开,光线涌进一瞬。
骆养性侧身让开,几个锦衣卫按刀侍立两侧,目光如鹰隼。
被“请”来的葡萄牙特使若昂·阿尔伯克基勋爵,身着略显凌乱的紧身礼服,脖子上沉重的宝石十字架在昏暗殿内反着幽光。
他竭力维持着贵族仪态,但在踏入这幽深殿宇的刹那,面色不易察觉地白了白。
那侍从模样的年轻翻译安德烈斯紧跟在后,嘴唇抿得死紧,眼珠子不安地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