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会儿，她整个人已经完全放松地摊在了沙发上，整个就是典型的“失去兴趣”式的没骨头坐法。
“怎么了？”陆暮西侧过头问道。
这个提问的节点很微妙，林度不知道是时机太巧，还是自己没兴趣得太明显。陆暮西提问的恰好程度，简直仅次于她心里的蛔虫。
她把目光移到了陆暮西脸上，也不是很理解自己：“我猜最后大概是女主感动了男主，两人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挺好的结局，但我可能有点不知好歹，一想到这个结局，突然就觉得有点没意思。但我具体也说不上来这么好的结局到底怎么没意思了。”
陆暮西仰头喝了口可乐，意料之中地笑了下：“我帮你分析分析？”
林度很“不讲究“地将电影暂停，洗耳恭听道：“您请。”
“无非就两种情况。一，你觉得结局不够狗血，少点惊险刺激，太平淡。”他挨个竖起手指，像个哄小孩的老师一样，头头是道地分析道，“二，你本人觉得不符合自己的心理预期，但在逻辑上又觉得这个结局没毛病。你觉得自己属于哪种啊？”
林度还真分条缕析地剖析了一下自己，认真道：“我觉得首先可以排除第一钟情况，但同时我对于你只有这两种情况的结论保持质疑。”
“质疑无效，驳回。”陆暮西轻飘飘地摇了摇头，“接下来，我将就第二条对你的情况进行论证。”
林度四散的注意力终于又有了集合的地方，她像遇见了什么挑战一样，“哈”了声，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那开始了。”陆暮西转过身面对林度，将一条胳膊搭在沙发上，“你觉得女主角试图尝试挽留男主的行为合理吗？”
林度没犹豫：“合理。”
“那如果是你，你会这样做吗？”
“自己喜欢的人想要离开这个世界，我当然会挽留。”
“即使对方很痛苦？”
“是的。虽然我的理智说应该放手，但我想了想，如果真的事到临头，我未必会那么理智。”林度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即使这么做有些自私。”
陆暮西若有所思地点头，笑了笑：“看来你刚刚考虑得很全面。”
紧接着，他话音一转：“那你觉得男主被女主感动，最后放弃安乐死，合理吗？”
林度一愣，点头道：“合理。“
同样的问题接踵而至：“那如果你是男主角，你会选择放弃安乐死吗？”
“先不用回答我。”，在林度愣神的间隙，他拿过遥控器，将暂停的电影继续，“看完吧，你会喜欢这部电影的。”
朦胧的光晕勾勒出少年的侧影，他唇角轻笑的弧度，让林度心里如同被羽毛轻轻扫过，留下一阵意犹未尽的酥麻，不痛不痒，却存在感十足。
她怔愣片刻，继续将目光投向那部十分钟前已经让她失去兴趣的电影。
一开始，女主的救赎之旅几乎跟林度想的差不多，中间不可避免地充满了磕磕绊绊，但不论是闹出了啼笑皆非的笑话，还是因为马虎带来的难堪，终究还是会被她的明媚真诚所化解。
而男主看起来似乎也乐在其中——没有人会厌恶被阳光普照的感觉，因为不管承认不承认，趋光避暗就是人类的天性。在人类长久的历史中，光明和希望等同，都是一种令人向往的意向。
这也是林度为什么想当然地认为这个故事必然会走上一个和和美美结局的原因——从小耳濡目染的太多，沉香在经历千难万险之后一定会成功拯救三圣母，西游记师徒三人经历九九八十一难一定会取到真经。在这样积年累月的熏陶下，一个不怎么和和美美的结局出现在文艺作品里，好像怎么看怎么突兀。比如，一个关于救赎的故事，最后却并没有成功。这似乎并不符合大家常年被灌输的认知。
男主怎么会没有被女主角感动呢？她们明明那么相爱。男主又凭什么这么抛弃那么多爱自己的人呢？多么不负责任。
好像只要这个所有人和和美美的结局没有达成，那么美好盛大的感情就出现了瑕疵一样。
但这个和和美美，好像正是林度对这部电影失去兴趣的根本。
一切的一切，在男主角毅然决然地选择安乐死离开这个世界时，在女主角独自坐在那把永远不稳的椅子上决定去买一瓶追逐蝴蝶时，林度才恍然大悟。
电影结束，字幕缓缓在屏幕上滚动。
林度脱力般靠着沙发，长舒一口气。
陆暮西笑着看她：“怎么样？喜欢这个结局吗？”
林度抿唇一笑：“想不出比这个更好的结局了。原来你看过这个电影啊？”
“嗯。前两天无聊瞎看的。”陆暮西将手肘支在沙发上，撑着头看她，“你还没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呢。”
林度侧过身，半边身子倚着沙发问道：“你不是知道吗？”
陆暮西静静地看着她，像以往的每一次注视一样，充满细碎的笑意：“我只知道你讨厌俗套的剧情。”
“我不讨厌俗套的剧情。”
“嗯。你只是在客观逻辑上说服自己不应该讨厌俗套的剧情，但心里又没法真正认同。就像你觉得男主被感动很符合大部分人的常理，但换做你自己肯定不会做，所以这个故事在你心里是俗套的。俗套，所以很没意思。”说完，陆暮西佯装失望地摇了摇头，一副哀痛自己识人不清的模样，“林度同学，你的内心其实很骄傲啊。”
其实林度在陆暮西问出最后一个问题的时候就知道了症结所在——她只是觉得合理，但内心并不理解男主的做法。因为如果是她，她一定会选择结束自己的痛苦。
爱自己跟爱他人，并不冲突。
“陆暮西，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林度失笑，倾身靠近，认真地注视着他的瞳孔，“不是有句话说了吗？‘爱你的骄傲，更爱骄傲的你。’，在你的世界，骄傲难道不是一种美德吗？”
突如其来的靠近，带着发丝的香气扑面而来，陆暮西身体一僵，却怎么也没法从她的眼睛中移开眼神，即便耳边猝然听到了那句话，那句他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再知道的话。
这个距离太危险了，陆暮西心想，可身体却动弹不得。他的灵魂像是看见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危险，却充满致命的吸引力。
他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谁的发丝轻轻晃动一下，某些东西就会溃不成军。
“陆暮西，你知道我的人生信条是勇敢吧。但我其实也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勇敢，‘男主就应该选择抛弃一切离开’这个念头刚出现在我脑袋里的时候，我竟然在想，这样说出来会被人指责自私或者不负责任吧。还有喜欢你这件事，就在上一秒，我都没打算告诉你。因为我总是在想，反正说了也不会改变什么。这样不对，勇敢本来就不是拿来改变未来的，它应该用来抓住现在。”
“所以我还是打算告诉你，你可别觉得我这会儿表白很不负责任，觉得也没办法。”林度看了眼空荡荡的电视界面，轻笑一声，“这个电影的英文名字很妙，叫beforeyou。陆暮西，我喜欢你。可惜咱们遇见的时间不太对，所以，我们都先做好自己吧。”
说完，林度俯身，轻轻贴上陆暮西的唇角。
夏天午后的骄阳似火，半掩着窗帘的屋内光影斑驳。
恍惚间，陆暮西回忆起演讲的那天，林度站在聚光灯中央，整个人被镀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格外耀眼。
那时，所有人都在为她鼓掌，但谁也看不出来她在几分钟前还紧张的两眼茫然。
他坐在台下，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早上路过逢春的随意一瞥。
爱你的骄傲，更爱骄傲的你。
时间在那一瞬间纵深，拉长，然后定格，林度就面带笑容地站在时光的深处，成了陆暮西记忆中很长一段时光的全部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