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器有周期性健忘症,距离上次见你已经过了一个周期,所以她刚认识你,不知道怎样与你交流。”
焦棠哦了一声,倒也不奇怪,又问:“钟助理也忘了岑教授吗?”
听此,钟器严肃道:“我知道你说的是我刚过世的导师。对于重要之人我都会记录在笔记中。你的事迹我也都知道,只是没有关于你的记忆,你照常和我交流就行。”
钟器寒暄完,礼貌说:“别坐着了。你跟我来。”
不等焦棠起身,她先一步出门。焦棠跟上,两人绕到茶馆背后,是一片莲塘,莲叶田田,内有一石亭。
亭左右前后有十步远,亭中只放了一台机器。焦棠认得这台机器,是之前实验员建立联络站使用到的心流舱。毋庸置疑,上面即将坐的人是她。
事关安危,焦棠不能稀里糊涂就坐上去,忙追问钟器:“遗物呢?”
钟器回首,不解说:“不就在这里吗?”
“机器?”焦棠指着椭圆形的大家伙:“岑教授给我留了这个东西,为什么?”
钟器又很不解:“你坐进去不就知道了。既然她声称只有你能进去,那我们当然对进去之后会发生什么事,一无所知。”
“至少解释一下,我要进去的地方是哪里?”
钟器眼珠子转了一圈,似乎在回忆笔记,模样认真,但实际上让焦棠更加不放心。
她说:“岑教授给你留下的是一个现场。在这个现场里面,你会遇到很多事,很多人,通过这些事,这些人,你就明白她想让你知道的事情。”
“这个现场有危险吗?”倘若是史诗级别的地狱现场,那她岂不是有去无回。
钟器理所当然地摇头,“岑教授的意识也在里面,她会带你走完最后一段路。你会很安全。”
焦棠这才放心坐进去。黎天白过来替她连接线路,其实更远处,还有途灵、石竹、游千城、莫笙笛、吴见故、周寻音,几个人躲在柱子后面张望。
大家没有着急上来叙旧,而是选择将焦棠的时间留给更重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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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浸入心流舱,焦棠虚化消失,她坠入一个无底洞,通道如同封闭滑梯,将她投入宇宙某个点。某个点放大后是大气层,往下坠是云层,直至她俯瞰到一片无垠的山海……
丛山峻岭鲜有人迹,这儿的碧绿是能掐出水来的。
参天巨木肥厚的叶子会浇下淅淅沥沥的雨。开涨的枝干撑扶上去能瞬间洗脏整片手掌。盘膝的蕨草一经擦过,就能泡湿半截裤管。层层覆盖的青苔与落叶踩上去会立刻陷出齐踝的水坑。拇指大的虫子飞附在皮肤上,蜿蜒爬行,也会留下一条黏腻的津线。
在原始森林蒸笼里跋涉,焦棠每动几下都能拧出半条身子的水。
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回头,否则,打湿的发丝会黏上侧脸,犹同酷刑。
这个时候也千万不能停下,否则,蚊虫嗅到汗液热气会更加肆无忌惮,难同搏兽。
这个时候千万要保持清醒,否则,山魈和鬼魅会罩住前路,难辨方向,只要听准远处的哨声,埋头往前,就能走出这片连绵的大山。
约莫走了两个小时,光线逐渐暗淡,透过树梢偶见天光,时辰并没有很晚,但密林内已昏沉沉雾蒙蒙。
焦棠走得更加小心,周围矗立的树木错眼一看常常以为是一条条招手的人影。
不是错觉,是真的人。
她指尖拈紧,簇起一团火,打在前方,看清楚是垂挂在树下的假人。这些假人齐齐朝向她,似乎正喝令她不要再前进。
什么人会在这里设下路障?
但这也说明,她离到达的地点不远了。
哨声起处,山势趋向平缓,焦棠这才出一口大气,总算走出来了。
举目俯瞰,东边红霞满天,映着山谷间一段湍急洪流也似流炎。
站在山麓,焦棠评估地势,水流至东向西,河岸南北两边相聚两公里各扎一处村寨。
北边村寨t建在山下,林地少,正对的南面山峰恰好弯下月牙形缺口,平时日光沐浴,定必熠熠生光。姑且称之为阳之村。
南边村寨建在坡上,坡陡林深,隐隐绰绰,终年难照阳光,阴森僻冷,姑且称之为阴之村。
两条村子建筑也不完全一样。阳之村的木屋依地而建,比较平矮。阴之村的木屋间冒出一茬茬屋顶与灯火。
阴阳两村中间除了隔一道宽约二十米的川流之外,还有一堵高高的木栅栏。栅栏从东边山坡一直纵深至西边山坡。位置建在河南岸边缘,也就是阴之村一方。
栅栏墙中间有一段开口,开口对着一条浮木桥,村寨两边的人图省事,就是从桥上来往,不图省事,可以穿过茂密森林,兜圈子下去。
不过,焦棠瞧着自己所处山麓树木上盘缠的红线,线上面还有许多驱邪的铃铛、符箓、牲畜风干的躯壳,想,或许从山间行进对本地人来说是大忌。
跨越红线,萦绕耳边的哨声终于停顿。焦棠走下一道人踩出来的山道,来到河流的北边。
她下来的地方在河前中段,离村子还有些距离。
川旁大石上,吹哨的人朝她挥手。
焦棠打量她熨得平平整整的旗袍,还有干净的软布鞋子,说:“教授,你开的入口还能再远点。”
她说着去河边清洗胳膊与裤子。岑教授还坐在石头上,浅浅柔柔的笑。
焦棠过去坐在她身边,说:“你到底知不知道外边出事了?”
岑教授仿佛听不见这句话,手指着地上一个军旅背包,说:“你背吧。太重了。”
焦棠看了一眼,能不重吗?似乎装了好几个人的物资,包外侧还挂了罗盘、望远镜、强光电筒、登山杖……
岑教授站起来,在意象场景里,她身子骨还很硬朗,动作没有粘滞。她交代:“包里有三个怀表,你取出来。”
焦棠拉开外侧袋子,取出三条铜链子缀着的怀表,见上面分别标记数字123,问:“这是干什么?”
到底是教学过程,岑教授没有拐弯抹角,直接说:“这三个怀表代表三种时间,你好好利用,很快能找到破题之点。”
焦棠拉住即将迈开腿脚的老人家。
“先聊事。第一,你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或者留遗言,何必弄一个现场,让我来猜?第二,为什么必须是我来猜谜?”
岑教授笑得更软更柔,说:“小棠啊,我第一次听你说能在桥上辨认方向,就知道你与樵先生有某种关系。桥不只是能量塔之间的通道,也是给塔定点的链条,能行走在链条上面,不粉身碎骨的人,你可以理解为是经过训练的杂技人。”
焦棠听出点阴谋论,不满道:“我是经过樵先生训练的杂技演员?”
岑教授斟酌词句,拂拂手:“只能比喻成训练,但绝非简单的体能或者意识锻炼。具体的我这个外行人也很难描述清楚。”
焦棠接受这种不算解释的解释,催问:“我经过训练就必须进入这个现场?”
“没错。樵先生在这个世界埋下了谜题与答案,没有经过训练之人即使知道答案也无法触达。而你,或许有可能。”
她快言快语:“接下去,我直接公布谜题的表面答案。”
“答案一,时间造成这片空间充满无法化解的戾气。打破时间扭曲的办法,近在眼前远在天边。答案二,这里让樵先生等人产生了建立交集世界的想法。你可以将之当作发源地,所以瓦解交集世界的办法也藏在这里。”
她眯眯眼,笑道:“我说完了。你认为这个表面答案如何?”
“云里雾里。”焦棠直白回答,并不觉得对现状或者即将发生之事有什么指导意义。
岑教授:“嗯。我也这这么觉得。我看学生论文时,也经常有这种想法。不过……”她转口无奈道:“现在我了解他们水论文的原因了。有些研究真不是人去干的,有些问题也真不是一般人能想通的。”
她拍拍两条腿,取笑道:“何况我常年坐办公室,不下田野调查,也没有庞大数据支撑,很难参透玄机。再之,樵先生又生怕有心人窥视真相,为非作歹,所以才导致今日之僵局。”
旋即,她脸色晴转阴,愤愤说:“我指的就是背叛樵夫和遥长的小人——素短。她是三人中最晚加入的合伙人,却也是一根讨人厌的搅屎棍。她的善良都是虚伪的,如果日后遇到,千万别被她冠冕堂皇,满嘴仁义给骗了。”
焦棠:“樵夫就是为了提防素短,才将这个现场封存起来?”
岑教授点头:“万幸,素短还没发现这里,暂时兴不起大风浪。总之,我将所知道的都毫不保留地告诉你了。”
焦棠无语片刻,单手抓过大背包,说:“那就别等素短找上门来才破局。现在就走吧。”
此时她感觉三只怀表中,刻1的那只在掌心轻轻跳动,猜测现场时间在她这句话后,正式启动了。
天色诡谲,东边红霞似火,西边虹光万丈,仿佛天上有两枚完全不同的灯泡。
焦棠打开“怀表1”,铜针指向5点30左右,结合天象,应当是傍晚时分。
山林啸过一阵猿啼,村寨潮起人声,南阴村声音更炽,古怪杂沓。北阳村寂静中有一阵似有若无的弦鼓声。
焦棠与岑教授深一步浅一步,先赶往北阳村。
北村规模不大,约三十来户,一百多人。建筑矩形分布,中间是祭祀广场。
焦棠握着手电筒走在前面,她照了一圈,照见寨子屋顶的牛首、门上贴的朱砂符篆、柱子上挂的羊头骨,以及每家每户墙上涂画的咒纹,猜测当地的民俗信仰。
岑教授熟门熟路,指引焦棠往广场过去。
靠近广场,才见到几丛篝火,人影幢幢。
寨子正在举行迎神仪式,几名白眉长者抡捶,敲震铜鼓,叠加毕摩巫师哼哼呀呀的唱咏,场面庄严神秘。焦棠与岑教授站在外围,不露半点形色。
在五彩鞭驱策下,两头老黄牛拉着两尊木刻神像,绕着日晷一般的石柱子转圈。
木神像头戴条形冠,一位老态龙钟相,一个襁褓婴儿状;老神像顺时针绕,小神像逆时针绕。
等仪式停下,焦棠与岑教授身边分岔出两股人流,人潮褪去,毕摩走上前来,寒暄:“岑学者,你又来了。”
岑教授点点头,露出故友相见的欣慰。“白族长,又见面了。”
白族长脱下彩衣长袍,摘下头冠,抹掉颜料,露出少年容颜,招呼道:“吃过晚饭了吗?”
岑教授摇摇头,与他一起行走,焦棠跟在后面,听二人说话。
岑教授的目的很明确,时间也很宝贵,尽量长话短说。
“白族长,这是你最后一次见我了。我领了樵先生的学生过来,希望能给你们一个答案。”
白族长年纪不大,做派老成,回望焦棠,威严之余带有欣赏。“樵先生的学生必然是有本事的。”
两人又说了一些寨子的变化。白族长叹气道:“死生事大,枉死之人逐年增加,又没有新生命来填补缺口,亡村是迟早的事。”
说话间三人到达桥边。此刻西边硕月攀升,亮如白昼,根本不需要再靠手电筒照明了。
白族长将焦棠唤过去:“你过来。我将事情快速说给你听。”
焦棠立刻上前,心想,要是每个现场的人都像白族长如此高效,哪里还愁凑不齐线索?
只听白族长又说:“你将怀表拿出来,看看时间。”
焦棠将怀表1打开。有意思,刚才是5点30,现在是4点,时间倒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