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她的眉梢已经荡开了笑意:“而我确信,他爱我,所以他一定会这么祝福我。”
夏纯钧望她的眼神,像一只在阴沟里待久了的老鼠第一次见到在粮仓里长大的老鼠。他突然又觉得她面目可憎起来,就像最冷的天里,一个最富有的人跟衣衫褴褛的人说:“你看,我穿得多暖和。”
他想找回最后一点在她那里的存在感,自暴自弃地问她:“我永远都是你的家人,对吗?永远?”
谢巾豪很奇怪他为什么这么沮丧地问自己这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她回答道:“当然,永远,我们永远是没有血缘的家人,就像我和姐,我和爸妈。”
夏纯钧通身一震,他从这句话里得出了一个他从未被告知的信息:“什么?你是说,你不是谢家……”
依旧是肯定的答复,她似乎习惯用最平静的语调讲出最离奇的答案:“对,不是,我和你一样,是收养的。很抱歉以前没告诉过你这点,是觉得没有必要。既然做了一家人,还计较是不是血脉相同是件很没必要的事。”
少年诧异道:“那你亲生父母呢?可你和你现在的父母姐姐很亲,不对,应该说简直比亲的还亲。”
“嗯,很亲,说视若己出不为过。我亲生母亲也是警察,她牺牲了,我现在的警号就是她的,而我现在的母亲是她曾经的战友。我亲生父亲是名化学老师,他的实验室爆炸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和她的距离又拉近了。他讨厌她幸福的样子,被爱的样子。只有当她和自己一样拥有惨烈的过往时,他才能感受到他们是相似的,是平等的。
他们离开了忠魂园,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观音寺。因为谢巾豪说要供一座往生牌,给檀钦和。
“你为什么现在才来?”他问双手合十,虔诚如斯的她。
但当着观音的面,她一句话也没有答他。出了大殿,她才道:“大约人年轻时总爱自欺。我从前骗自己,他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执行任务,时间很久,但一定会回来的。可我心底里何尝不明白,他不会回来了,永永远远都不会回来了。快七年了,我也该走出来,该向前看了。”
少年欣慰道:“所以你以后打算诚实面对自己了?真好,多希望我也能像你一样看得开,可能我还不够老?”
烟雾缭绕的寺内,脚下是百年古刹,不远处就是高楼大厦,画面突兀又和谐。
夏纯钧觉得心底没来由的凄凉,古与今之间的距离那样近,又那样远,好像只是一段云海,一截山头的距离。又好像要在人间熬过一万遍月寒日暖,熬过一遍遍沧海变桑田。
就像他身旁的女人和身后的往生牌,生与死之间的距离,也是那样近,又那样远。
他已在阴,她却仍在阳,他已是薄薄一片牌位,而她还是活生生的肉体凡胎。不知还要熬过多少载的乍暖还寒,才能彻底安息?
夏纯钧为离别的到来做了很多准备。
可是真的要走等的那天,一直等到机场广播里开始叫他的名字,都没有等来那个他熟悉的身影。
她没有来,他的姐姐没有来,谢巾豪没有来。
他问他叫了几年叔叔阿姨,实则是养父养母的谢英姿和王昌平:“姐,她当真……连最后一面都不来送我?”
谢剑虹看着机场翻滚的时刻表,她嫌弃地道:“年纪不大,怎么这么矫情?什么叫最后一面?你是去加拿大,又不是嫦娥奔月不回来了。等你有了加拿大护照,别说想回春城,世界各地你想去哪不能去?别磨蹭,你亲爹还在那头等你呢。”
夏纯钧觉得讽刺,来机场送他的是没有义务只有情分的家人。可地球那头他真正血脉相连的人,只帮他买了一张机票,说工作太忙实在抽不开身亲自来接他。当年明明是这个男人亲手造成了他和母亲的悲剧,可哪怕找回了他,他甚至都不愿意亲自来接他一趟。
一直到飞机起飞,他都没有看到谢巾豪。他问自己,以后还会回来吗?谁知道呢?他沉沉睡去。
谢剑虹望着候机大厅屏幕上航班准时起飞的讯号,定了心,她把父母送上车,又返回了航站楼。在某个无人在意的角落里,她找到了神情复杂的妹妹。
“来都来了,为什么不露面?那小子登机前跟要死了一样,他亲爹死他都不一定有那么难过……现在可以和我说实话了吧?你不对劲,很不对劲,是不是做什么亏心事了?”
谢巾豪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她的瞳孔里泛起厌恶和不解。她紧紧抱住姐姐,用几乎发抖的声音问道:“姐,你能接受一个你当亲弟弟一般养了四年的人……他可能喜欢你吗?能接受他在以为你睡着的时候,亲吻你的额头吗?”
谢剑虹一怔,神色复杂,欲言又止。她紧紧搂住妹妹,脸上浮现起晦暗不明的神色。她终于明白谢巾豪这么逃避,她理解了她的恶心,也理解她的不安。
夏纯钧才刚满十四岁,还是个半大孩子,他可以喜欢任何同龄人,情窦初开,原是人之常情。但他绝对不能喜欢上一个朝夕相处的、和他有名义上照顾关系的年长女性。
她们是女人,而且是理智的女人。不是男人那种会对少女洛丽塔情不自禁,还能自我洗脑那是爱情的奇葩生物。谢剑虹难以置信,自己竟然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至少她刚刚,亲手送走了那个闯入自家的不速之客。
妹妹的噩梦已经很多了,他夏纯钧绝不能成为下一个。她很自私,她愿他永不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