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十六)
夏纯钧去加拿大前还有两件事要做。
一件是他终于拿出了家中的夏奶奶女儿的照片。他告诉谢巾豪,重来一万遍,奶奶还是会救你,你余生都不必为此自责。没想到谢巾豪非常平静地回答他:“我知道。姐给我看过她的照片,从家里决定收养你之前我就知道。”
二是他希望谢巾豪能告诉自己,她钱包照片里的那个男人到底是谁?别说只是朋友,他才不信。他提出想见见他,以一个将要远走他乡的弟弟的身份。
他没想到她竟然答应了,他更没想到她带他去的是金宝山忠魂园。所以他这几年耿耿于怀的,其实是一个早就不在人世的人?
“他叫檀钦和,是我过去的恋人。”她这一次说得那样坦坦荡荡,那样问心无愧,没有一点隐瞒,倒显得他那点不可言说也不能放在阳光下的心思愈发阴暗了。
他看着墓碑上的照片,照片里的人穿着警服,她今天也穿着警服。男俊女美,甚是般配。这样的两个人拉去给警队拍宣传片,做做公示栏里的门面,相信领导和广大群众的眼睛都是喜闻乐见的。
照片上的他要比她钱包里的样子更成熟、更严肃一点。她钱包里的那张,大概是大学时候的他,更青涩更温和。可惜墓碑上的年龄表明,这里躺着的人只在世上度过了短短二十五载光阴。
少年小心翼翼地问道:“所以他是怎么牺牲的?”
“缉毒大队的。做卧底的时候,任务快结束的时候,暴露了。”
她说得那样平淡,他却听得在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你敢这么直白地告诉我他缉毒警察的身份?该不会是因为……他已经没有在世的亲人了吗?”他多希望自己猜错了。
她眼底爬起了一层痛苦,眼神复杂地打量着他:“是的。他和你一样,是姥姥带大的。老人家身体不好,零八年就去世了。去世前几年她患了阿尔茨海默症,记忆一直停留在孙儿刚加入警队的那年,也不知道算不算好事。”
“他父母呢?”
她眉心蹙了蹙,说道:“他爸走得早,她妈妈后来再婚了,她姥姥怕他打扰自己女儿的新生活,才留在身边自己带的。”
“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谢巾豪眉头一皱:“你问题好多。”她虽然语带埋怨,却还是继续回答道:“那年我大三,我不想在本地实习,让妈帮忙找个边远点的地方,妈就把我安排去了芒市。至于我们怎么相识又相恋的?很简单,他是个漂亮男孩,而我喜欢好看的男人。”
她眼底染上一丝悲伤,伸手去抚摸墓碑上的照片,揶揄道:“檀钦和,你本人可比照片好看多了。你还真没骗我,你不上相是真的。”
夏纯钧眼底划过一丝失落,他转开话题,继续问道:“他这样是算烈士吧?是不是有一等功?”
“嗯,三等功站着拿,二等功躺着拿,一等功……家人拿。可惜,他没家人了。”
“我没记错的话,你也有个三等功?”
“嗯,捡的。”
“捡的?”
“有一年在西双版纳做边警,一个大卡车,我上去检查,一屁股坐到了副驾的一盒燕窝上。我当时感觉就不对,开大车挣辛苦钱的人很难舍得给自己买保健品,烟都费劲,别说燕窝了。果然,我拿通条一捅,夹层里面有□□。其实这种情况随便换一个我们的同志都能发现。所以说是我运气好,撞上了,和地上捡钱差不多。”
“谢巾豪,你有时候真是谦虚得让人讨厌。我要是你同事,肯定天天骂你。”
谢巾豪摊手,自嘲又自豪地笑笑,脸上多了几分暖意:“我这才哪到哪?你要是见过我的师傅,要是知道他的事迹,那才是真的英雄。”
夏纯钧垂下眼睑,望着墓碑上那张照片,装作很不经意地问道:“姐,那你以后,以后还会喜欢上别人吗?”
谢巾豪诧异:“为什么不会呢?我是爱过他,但我又不是他身上的肋骨,难道他的肉身为了崇高的事业燃烧殆尽了,我的七情六欲也一道尸骨无存了?这对我可不公平。”
“可是你喜欢上别人的话,对他也不公平。他一辈子到死都喜欢你,可你还能在余生继续喜欢下一个,又下一个。”夏纯钧承认他很自私,如果此生他和她的关系只能停留在她一遍遍强调的那句“你永远是我的弟弟”里,那他情愿告诉自己,她喜欢的是一个不能复生的灵魂。毕竟争不过死人,不丢人。
他多希望他已经心死了,他恶毒地祝愿她能孤独终老,祝愿她的心如枯井一般再不起波澜。如果她对任何人都不会再动心,他当然能坦然接受他是其中之一。
可她现在这样坦荡地告诉自己,她依旧保有心动的权利,她依然存有追求下一段幸福的可能。只是他理所当然地,被排除在心动之外,被排除在幸福之外。
他觉得一道轻蔑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她温朗的声音回答了他自私的提问:“他如果真的爱我,即便在九泉之下也会祝福我。换作是我躺在这里,也会一样祝福鲜活的他,祝他永远拥有爱上下一个人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