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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1 / 2)

“施主请用茶,昙鸾师太一会儿就来。”

洁净的禅房中,素壁无尘,瓶梅怒放。草编的拉门紧紧阖着,博古架旁悬着两块洒金朱砂笺,乃是一副对子:“心如莲花不着水,又如日月不停空。”窗外有一丛箭竹,引度清风,含吐绿意,使人气机浩然,胸怀澄静。杜蘅看着瓷杯中沉浮的绿梗,放在膝上的手都捏出了汗。想到等会将见阔别经年的母亲,他的眼中就一阵酸涩。

低低的人语一路响来,一位素白袈裟的老尼在弟子搀扶下走了进来。她面庞清削,松姿鹤形,额上烧着六个戒疤,手中绰着锡环金杖。她一路合掌,在杜蘅身前一尺外站住了,垂首问安:“敢问施主特地来寻贫尼,所为何事?”杜蘅端居不动,久久地打量着她,眼角沁出泪水:“老师太,可否请出静慈师太一见。她是我的……母亲。”

昙鸾闻言,仔细打量了他一会儿,皱纹丛生的眼角狠狠一抽,猛然用袖按了按,对随侍女尼道:“我有话单独和他说,你们先下去罢。”群尼留下了两个藤编的蒲团,便依言退了下去。昙鸾先让杜蘅坐了,才在他对面盘腿而坐。

她久久地盯着杜蘅,似要将他这些年的变化悉收眼底。半晌,才轻叹一声:“夫人早已不在此处了。”

壁龛中的黑檀佛雕俯视着两人,室内氤氲起袅袅的线香。杜蘅猛然起身,目眦欲裂:“难道娘她……她……”昙鸾知道引起了误会,低头平静道:“施主稍安勿躁,听婢子……贫尼徐徐道来。”昙鸾手撚佛珠,注视着消散空中的轻烟,似在弹指间追溯了三十年的光阴。

当日圣旨送到柳府,柳盈携一干下人跪听,还未听完,便心火上侵,悲伤内攻,在钦差面前昏晕过去。醒转以后,她对着那封休书,切切悲啼,中间哭晕了数次。小愫看得分外不忍,恨不得代她受苦。她不明白,夫人数年不见老爷一面,怎么一听闻他事败将死,会伤心成这个样子。论理,她该是恨不得他早赴黄泉,还自己清白自由身的。

可是她不仅断然拒绝了另择良人的建议,还于刑期那一天,除去鞋袜,手上抱着先夫灵牌,一步一步地赤脚走向城外的广仁寺。她的玉足被藤条树枝刮得鲜血淋漓,小愫看得心痛不已,欲待为她撑伞遮阳,却被她一把推开。走到后来,她几乎是爬上了七七四十九级石阶。时当深夜,一众僧尼都被她惊动了。她的形容已经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她就在山门之前,对着插满佛香的宝鼎,一件件摘去身上的华饰,解去美衣绸缎,发下誓愿,要在这里带发修行,每日为杜晏华点一盏长明灯。

寺中住持不得已收留了她,辟出一个干净院落,供她居住。她大门不出,整日都面对着灵位,更换香花水果,将木牌擦拭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她走后,柳府下人做鸟兽散,还偷盗了不少宅中值钱家什。小愫又素在内宅,从不经手银钱款项,不出一年,房宅为人侵占,她孤身流落,究是舍不得相伴多年的小姐,又回到广仁寺,削发出家,法号昙鸾,情愿一世侍奉柳盈。

谁知三年以后,有一伙进京赶考的举人,借用隔壁僧院,做为读书道场。内中有一位面如冠玉的青年举子,上殿祈福点香,误入了柳盈独居的小院。两人一见钟情,举人抛下了科考,与柳盈趁夜逾墙而走,从此不知去向。当小愫赶到之时,秋夜风干,吹倒了满室的长明火烛,将牌位和陈设烧得一干二净。小愫便栖身在此,勤勉悟道,在老师太过世后接掌了尼寺。

杜蘅听完以后,脸上的失望无以言表。昙鸾为他续上清茶,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施主是觉得夫人抛子背誓,不配为人母么?”杜蘅怔怔地摇了摇头:“不……不……”他心绪缭乱,似乱飞的柳絮。昙鸾从内室取出一把包了绣袱的桐木琴,露出其下烧焦的木槽:“施主,你现在坐的地方就是夫人当年的居室,早已修缮一新。当年旧物,只有夫人从家带来的这一把七弦琴。”

这是一把仲尼古琴,雁足断纹,琴徽用玉石制成,琴弦已断,凤眼内落满灰尘。

杜蘅小心地抱着它,满心怅惘,无语泪流。昙鸾静静地看着他悲不自持,落了雪的长眉也微微凝起,似有感于孝子思母之心。她淡淡道:“施主不需伤心,小姐修得是情禅。”杜蘅不解地擡头,看见昙鸾嘴边绽出的恬静微笑。她接着道:“太上忘情,像我等粗使仆役,却是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说的就是夫人和郎君这类人罢。”杜蘅忙拭干眼泪道:“师太过谦了。”灯花轻爆,诸事填塞心头,他竟说不出别的话来。

瞧他心情渐稳,虽是仍有悲色,却不再哀哀戚戚,昙鸾这才问道:“敢问施主,来京作何贵干?”杜蘅低头寻思了片刻,坦然道:“圣上龙体欠安,欲在大限之前,再与我相见一面。”昙鸾这些年清修不辍,对外间俗事漠然已极,闻言只是略略颔首,便不再发一言。

杜蘅逗留已久,恐防官差来催,冲撞师太,便欲栖身告辞。昙鸾坐在原地,并不相送,只是口中念道:“鹦鹉宅西国,虞罗捕得归。美人朝夕弄,出入在庭帏。赐以金笼贮,扃哉损羽衣。不如鸿与鹤,飖飏入云飞。”杜蘅一惊回头,看昙鸾面上还是沉静如水,他细细咀嚼着诗意,抱拳谢道:“师太所嘱,小辈铭记在心了。”

他朝前走了几步,忽觉迎面吹来一阵微风,卷起了佛像前的纱帘。在贴着竹屏的墙壁上,隐隐现出一个人形。红烛摇灭,案上的经筒掉在了地上。他猛然惊醒,揉了揉眼,纱帘后的人影又消失不见了。

出得广仁寺,已是天将擦黑。他回到下脚的客栈,本拟夜读诗书,明日一早见君,谁知过了夜半子时,楼下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一队蟒服宽襟、红罗曳撒的大珰冲上楼来,一言不发,将杜蘅擡进了轿子,簇拥着进了玉华台。

麟趾殿上灯明如昼,光采炜烨,跪了满地的太医女眷,素衣白袂飘卷之间,似有一场大雪降落。他们面上是清一色的哀恸欲绝,那表情在明亮的珠灯下,竟显得有几分狰狞,像是群鬼舞动。司礼监掌印太监梁进忠走在前面,当杜蘅跨进来的时候,满室的悲情停滞了一下,随后哭声又涌动起来。

他举足迈入,在浓烈的艾草烟熏之中,年迈的帝王强撑着擡起了上身。他已经太老了,眼睛像一颗浑浊的玻璃球,覆满了一层又一层的白雾。他招了招手,嘶哑道:“是玉谨么?你去哪儿了?快……走近些,让朕好好看看你。”

他这些天时常昏睡,醒来也是说胡话,连伺候了他三十年的梁进忠都快不认得了,却还在梦中叫着一个人的名字。梁进忠听了太子的话,为全陛下一个心愿,连夜派人四出寻访杜蘅。所幸他名注官籍,先前又有了搏倒知县的事,姓名久在人口播扬,很快便找到了。

杜蘅快步上前,掀起衣摆,叩头道:“草民杜蘅,参见陛下。”靖元帝伸出被外的手落下了,他黯然地垂下层层叠叠的眼睑。“你不是他,你不是他……”一干内监皆心内一惊,陛下久已认不出人来了,现下竟能一眼看出,他不是心中所念的那人。

“孩子啊,你走近一些。”

杜蘅依言走到床边,伏下身子。老年皇帝的手在他脸上摸索着,那感觉像拿粗粝的砂纸在刮脸。过了一会,他露出一笑:“他若是活到你的岁数,便应当是你这个模样了。”杜蘅与他心照不宣,皆知他口中的人是谁。三十年恩怨成灰,他亲历了孤舟夜雨,江湖恶波,对生身之父也不再是恨,而有了更为复杂的感情。

靖元帝见到他,似乎并无别事嘱咐,只是想说说话。他笑着对杜蘅道:“孩子,你知道么?他们都恨朕,都想除掉朕,视朕为他们的敌人……”守在一旁的太医吓得赶紧跪下:“陛下,大家都希望您赶快好起来!邓贵妃还燃指发愿呢!”靖元帝厌恶地一摆手,眼直直地看着杜蘅:“前段日子,朕时常会看见旧人。可是人老了啊,记心差了,半点不由人……昨天的事情都记不得了,遑论是三十年前……”杜蘅默默垂眼,心头也一阵凄凉。记忆中意气风发的帝王,终究萎缩成了榻上这个瘦小干枯的老人。原来人老了以后,长相都是一样的,只有自己的亲人能看出不同。

靖元帝猛咳了一阵,就着梁进忠的手啜了一口雪梨四神汤。只这一岔,已忘却了方才的谈话,思之良久,才叹气道:“朕让史官进献国史,朕要看看他们的起居注上都写了些什么。某年某日,在某殿接见了某人……这些朕不记得的事,朕让他们帮朕想起来。

“可是……咳咳!”靖元帝强压下一口血痰,情绪激动道:“他们一个二个都要做董狐南史!说什么明君不应干涉史笔,宁愿让朕杀了他,都不肯给朕看。”说着说着,他的肩膀无力地垂了下去,以手掩面,似在悲泣:“可朕只想见一见故人!‘亲友皆零落,旧齿皆凋丧’……朕除了故纸堆,还能在哪里看到他们,听说他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