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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2 / 2)

厚毡帘后的哭声还隐约透入,夹杂着十二月的冷风,飘渺而又萧杀,似离群孤雁的凄厉哀鸣。杜蘅心中溢满了悲伤,抛开爱恨,他是真真切切地同情这位操劳一世、凄凉收煞的帝王。只歇了一会儿,靖元帝就似睡着了一般,嘴角含着莫名的微笑。正当梁进忠要引杜蘅告退,靖元帝又突然发了声,声音里满是欢喜,似看见了什么喜爱的物事:“你知道么?朕后来又看见了他……”

冷风陡然从天井中涌入,激得人浑身一凉。杜蘅半直起身,不可置信道:“什么?”但见靖元帝眼神呆怔,口角流涎,杜蘅升起的一线希望又很快泯灭了。靖元帝期期艾艾道:“那一年是靖元三十四年,不……三十五年,朕的万寿节。朕在花萼相辉楼上与民同乐,放眼望去,楼底下树树红梅,处处灯彩,他一袭白衣,眉目如昔,就掩在百姓之间,对朕笑呢。可朕再一眨眼,他就不见了……哎,往后朕年年盼着他来,他是铁了心的教朕难过,不肯原谅朕……”

杜蘅悚然一惊,靖元帝还在喃喃念个不休,他却已想起广仁寺里的那一幕异状。他在屏风暗影之处,分明看见一个穿白的人。

“陛下……陛下……”

靖元帝在杜蘅的声声呼唤中醒来,他全然忘了方才在说什么,只是全神盯视着他,似要将他的面容刻印在骨子里,带去另一个世界。

杜蘅伏在他的腿上,哽咽道:“陛下,当年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求您告诉侄儿,侄儿死也瞑目了!”他一连问了三遍,靖元帝的瞳仁才渐渐聚焦,他看着头顶的九枝铜灯,那晃荡不歇的光芒,刺眼灼人,正好似他和他的最后一夜……

案上的帖金灯笼红得亮眼,一个肤若凝脂、妩媚娇艳的女人跷着腿,坐在狭窄的陋室里,也像是自九天坠落的明月。虎豹纹的皮制长裙勾勒出她曼妙的曲线,她伸出染着蔻丹的十指,毫不庄重地在秦容臻胸膛上一点:“陛下,你找我办事情,总得拿出点诚意罢。”

秦容臻一把拂落这个女人不规矩的手,冷着脸道:“听舍妹说,尤姑娘精擅易容之术。朕已经答应了,尤姑娘但有所求,朕无有不允。”坐在他对面的,赫然竟是失踪多年的赤凤堂主尤桐芳!按年月推算,她此时应是一个花甲之年的老妇,可看她的肌肤雪白如霜,脸蛋好像夭桃着绯,说是二八之年的处子也不为过。

他话音一落,尤桐芳就格格地笑了起来,笑声尖锐刺耳,只有在临近破音的那一刹,能听出老人喑哑的嗓音:“还姑娘姑娘的,没大没小!你的小嘴儿这么甜,那么便试着猜一猜,本姑娘今年芳龄几何?”秦容臻对她修习的邪术早有耳闻,也不点破,漫猜道:“姑娘既与我父同辈,即算出名较早,说句不中听的,也该四十出头了罢。”

“四十出头!呵呵!哈哈!”尤桐芳装有金钩的那只手作势掩面,不胜娇羞地一笑,“我今年已经七十有二啦!”

此话一出,秦容臻目瞪良久,才摇头道:“尤前辈奇术通神,不知可能俯允侄儿所请?”尤桐芳撕开红唇,露出一口镶金包银的假牙,似要微笑,却狠狠一哼,霎时间换了口气:“你那个爹爹不老实,不是个好人!”秦容臻听她不忘旧账,犹在记恨永安帝登基,心下不禁好笑。再一思之,当日联手除暴、逐鹿天下的一群少年郎,如今只有这个远离皇权的女舵主还身在人世,得享天年,实在可叹。

尤桐芳银牙紧咬,柳眉倒竖,赌气道:“没成想他的好儿孙也有求我这个江湖散人的一天!好罢,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爬在这地上,给我磕三个响头,叫我三声‘姑奶奶’,我就出手帮你,如何!”“混账!”秦容臻听得怒火中烧。这个女人不守天家规矩便罢,竟然还胆大妄言,折辱天子,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看他勃然变色,尤桐芳只是一笑,旋身向外,不规则的裙摆扫过秦容臻的鼻尖:“好罢!恕老娘我不奉陪了。你就看着你那个小情儿死于非命罢。”秦容臻发急道:“尤前辈!”尤桐芳停下脚步,笑吟吟地看着他,颔首道:“想好了么?”秦容臻忍着羞怒,果然跪在地下,磕一个头便喊一声“姑奶奶”,浑身像火烧似的发烫,羞耻得恨不得一头撞死。

尤桐芳凝眸注视了他许久,才一挑秀眉:“把那个囚犯带上来!”秦容臻巴不得有她这句话,忙不叠道:“侄儿谢过前辈!”又朝外喊道:“带上来!”一个披头散发的青年拖着伤腿,被四个太监一瘸一拐地押了上来。尤桐芳掀起他的破布衫,在那结实紧密的身体上拍了拍,笑道:“好!好!身形肤色,已自有了三分相像。”她两手戴上了布套,从皮箱中取出了许多金针、金镊子、金剪子、药筛、药碾等物事,琳琅满目。她一面做着准备,一面撩了那个吓得腿软的青年一眼:“小伙子,你又是犯了什么事,平白遭此厄运?”

这个男人已吓得呆了,哪里还能回答。秦容臻简洁地代答:“牛蛋,牛家村人氏,为侵房产,争执间一锄头砸死老父,判处凌迟。”尤桐芳遗憾地抚摸着他蜜蜡似的肌肉,啧啧赞叹。猛不丁一根火针推进去,惨叫声响彻地底,一夜方息……

可是,他本拟借此蒙混过关,不料孟扶风横插一脚,搅乱了局面。因犯人死得蹊跷,事后秦素娥严命验尸,仵作生生从犯人的脸上又揭下了一张脸。惹得秦素娥大怒,掀翻了玉华台,也誓要将秦容臻藏的人找出来。

秦容臻本来惶急匆促的脚步,在暗室的门口却忽然慢下了。他从眼前抹去孟扶风惨死的情状,强扯着嘴角,表情换成了前所未有的温柔。他已下了严厉的封口令,还没有一人敢在杜晏华面前泄露口风。近日他在细心侍候秦容臻搬来的几盆花卉,眼看着嫩苗抽出了枝叶,圆圆的叶片上爬了几只蚜虫,他时常拿手指轻拨它们,和这蝼蚁一般的生命游戏。然而他对任何踏足这里的人都冷眼相对,像是自绝于君子,而要和鸟兽同群。

他余光明明看见了秦容臻,却只冷笑一声。他身上的伤已陆陆续续地痊愈,只有颈上有一道深红淤血的绳痕,那是秦容臻昨夜恨到极处,险些失手将他勒死。秦容臻心头的怒火一下又点着了,恨不得将真相倾吐而出,看他作何反应。

杜晏华琉璃似的眸子里满是憎嫌,不情不愿地走来,似要接过他脱下的衣物。秦容臻却按住了他的手:“别忙。朕今晚来只是想和你聊聊。”杜晏华再不遮掩对他的厌恶,毫不犹豫地抽回手,坐回平头案后。秦容臻将携来的一壶酒置于桌上,拈起他面前的白瓷釉杯。杜晏华玩味地看着他,冷冷道:“陛下若要看我失却灵魂,大概不需借助此物罢。”

秦容臻手腕一颤,杯子翻倒,他只好又斟了一杯,仰头先灌了下去。酒力一冲,他酒耳鸣眼热,口不择言了:“若是朕给你选择,你会留在朕的身边,还是离开这皇宫,回到广阔天地?”杜晏华眼神古怪地看着他,闷头喝了一盅,冷然反问:“罪臣还有选择么?”秦容臻一眼也没有留给他,只是很专注地往自己杯中添酒,连饮数次,才舌头打绊道:“你会选后一种的,是么?”杜晏华目光定在他脸上,阴沉地摇了摇头,不解他话中之意。

“玉华台是我的家,我死在这里,份所应当。”

秦容臻的手指已有些筋挛,酒杯摔到脚下,他颤抖地捡了起来,放在掌心把玩。“朕已说过了,今晚只想和你闲聊片刻,不需有那么大的戒心。”

杜晏华狐疑地盯着他,低头浅啜佳酿,发红的眼尾还在斜睨着他。打算他一有动作,就将残酒泼到他的脸上。

秦容臻却将头埋在双掌之中,喝得酩酊大醉了。他口中喷发酒气,眼不知盯着哪一处,微微笑道:“还记得你初见朕是因为什么吗?”杜晏华蹙着眉,冷冷道:“不记得了。”秦容臻肩膀一耸,发出一笑:“没关系,朕还记得!朕说来你听。那是永安十六年,朕永远记得,阮武成的部下秘密结集,将有异动,你孤身进狱中说服,等你出来的时候……”谁都知晓后来的结局。秦容臻默然片刻,喟叹道:“那时的你,一身绯红官服,自琼蕊梅萼下走过,好像堆成的雪人儿,教朕生生惦记了十年。”

“哈哈哈……”杜晏华忽然爆出了一阵大笑,像听见了世上最荒唐的笑话。他一把抢过酒壶,对着壶嘴就喝了起来,直呛得咳嗽出声,才猛然收住笑容。他脸色有如死灰,薄唇褪成了惨白的石膏色:“皇上,如果我说,我根本不是去劝他赴死,而是劝他举事的呢?”

“什么?”秦容臻脑子里嗡的一声,死死看着对面人,像要在他脸上看出破绽来。杜晏华眼盯着梁上承尘,又露出了令秦容臻惊艳的神往之色。这一刻他眸中光华万丈,似有万千气象,尽收眼底。秦容臻追问道:“他如何甘心便死?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欺瞒朕!”

杜晏华白玉无瑕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就像染了霞光的彤云。他喃喃道:“我从未想过要他死……”他眼中满是痴迷的神色,似还对往日的幽灵念念不忘。